中篇习作:《好大水》(4)
(2014-05-15 07:3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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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水(4)
于《山花》2014年第5期A
《长江文艺》2014年第08期转载
周海亮
我经过红水河。那一年,红水河慢慢变得清澈。越来越多的外乡人在红水河边住下,在他们看来,在河边住下并没有什么不妥。或者就算他们不愿意,就算他们对红水河心存畏惧,但单位将分给他们的住房盖在河边,他们也毫无办法。后来红水河边又多出一条柏油马路,厚厚的沥青将那些试图钻出地面的荷花、芦苇和香蒲闷死到地下。再后来,荷花们开始后撤,岸边基本不见了荷花的影子,河水里的荷花也越来越少。专家们说这是因为红水河的水质改善了——太过清澈的河水里,绝不会有荷。但小镇上的土著居民都认为这绝不是好兆头。红水河长出荷花,凶。红水河不见荷花,大凶。锡矿让小镇变得越来越繁华,越来越繁华的小镇,荷花们没有了安身之所。
旱季里,家里基本见不到雨。父亲坐在床上抽烟,抽一口烟,叹一口气。他自言自语,他想尘了,又想花了。过一会儿,他突然转向我,问,想不想老家?
不想。
可是我想。他闷下头,抽烟。淡灰色的烟雾仿佛可以杀进他的皮肤,让他的肤色变得越来越灰暗,怎么也洗不干净。
也许我会投河。父亲冲他的烟头说,活着有什么意义?你说呢?
我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就像我不知道爱情有什么意义,性爱有什么意义,家庭有什么意义,宗教、哲学、社会、秩序、道德、法律有什么意义。小镇有意义吗?宇宙有意义吗?永生和死亡有意义吗?一头牛的死亡与被肢解,有意义吗?
所有的一切在那个下午,突然变得水淋淋的,血淋淋的,充满了必然的未知和未知的必然。
我恨父亲,可是我害怕父亲死去。有一天我对雨说,没事时,可以多回来住几天。雨说,我像没事的样子吗?那时的雨早已成为小镇首富,她穿金戴银,生活奢华,却总是将那件男式背心当成她的贴身内衣。
我知道她对父亲已经彻底厌倦。就像父亲对她已经彻底厌倦。尽管他们之间也许仍然有爱情,但这与厌倦并不矛盾。很多人劝雨去县城发展,去省城发展,甚至去北京发展。雨说,与镇子有差别吗?
雨季里,有一天,雨与父亲相对而坐。我坐在不远处,盯着一只蜘蛛拉出长长的丝,又将它的身体从房梁的这边荡到那边。我想父亲也许会对雨说些什么,那些话会非常感人,非常煽情,会让雨把家重新当成家,可是父亲抽着烟,一言不发。后来他终于说话了,却与他、与雨、与家没有半点关系。父亲的话非常玄妙,我认为那个下午,父亲再一次成为哲学家、高僧或者精神病患者。
父亲说,我们生活的世界就是一粒微尘,微尘飘浮空中,于是有了旱季和雨季。微尘之外,又有更多的微尘。微尘与微尘之间,靠一种奇异的力量牵引。这些微尘构成一个活的生命体,比如细胞,更多的活的生命体构成一个巨大的活的生命体,比如我们,比如一条蛇。这个巨大的活的生命体生活在一粒微尘之上。微尘飘浮空中,就有了旱季和雨季……如此反复,没有最后。“没有最后”这样的话很难理解,举个好理解一点的例子:当这个巨大的生命体扭曲成圆,它的起点,便是它的终点。再换句话说,扭曲成圆的生命体可以随时消失,比如蛇,只要它张开嘴,含住自己的尾巴,将自己吞掉即可。吞掉自己,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间为什么无穷无尽?因为它是圆,起点也是终点。——宇宙为什么无穷无尽?因为它是圆,起点也是终点。时间为什么终会消失?因为它可以随时吞掉自己。宇宙为什么终会消失?因为它也可以随时吞掉自己。——也许是几亿亿年以后,也许是下一秒。当然宇宙万物既不是简单累加、起点即终点这样浅显的道理,也非可以随时吞掉自己这样听起来有些可笑和可怕的说法。打个最容易理解的比方,一个无限大的星系,可能就藏在一只猫的铃铛里。
也许就是咱家这只猫。父亲用下巴指指窝在屋角的猫,说,那里面藏了一个星系,以及这个星系里所有的水。
雨轻轻地笑。与父亲不同,雨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水灵。我不知道雨靠什么做到这些。一个基本与男人绝缘的女人,却能够水分充足,这件事的本身,远比可以随时消失的宇宙难以理解,远比红水河突然暴涨还要诡异。
那个雨季我总是担心父亲会投河自尽。后来我发现这担心完全多余,因为父亲几乎不再出门。我想父亲也许变成了另一个鑫。不同的是,鑫因了意外,父亲因了年轻时候的纵欲。
那个雨季的雨如鼠毛般细,羊毛般软,狼毛般韧,牛毛般密。天地间扯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却是用雾水织成。这样的雨充其量打湿衣衫,却万般诡谲地让红水河暴涨。小镇人们至今记得那场大水,水在一个软绵绵的晚上毫无征兆地弥漫,涨上河堤又淹了柏油马路。红水河变成黄水河,黄水河变成黑水河,黑水河变得很宽,人们隔河相望,竟看不清彼此。大水来势蹊跷,人们追根溯源,仍弄不明白——上游,水小得只有涓涓一流;中游,没有任何河流的汇入。便有人怀疑到锡矿,说是因锡矿开采,镇子的地底下被挖出很多个洞,洞一个挨着一个,连接了地下河,地下河水汹涌而出,于是将红水河灌满。这样的推断有些道理,却缺乏证据。不管如何,红水河在一夜间变得浩浩荡荡是铁打的事实,事实远比推断重要百倍。孩子们不敢下河,却在柏油马路上嬉闹游泳,对他们来说,任何违反常态的变化都会令他们无比兴奋。
可是他们很快就怕了。当天,有孩子淹死在柏油马路。
柏油马路上,水刚及胸,孩子们快活地追逐,对栏杆那边的红水河毫无防范。几天来红水河虽涨得很满,却温顺,红黑色的河水并不流动,如同被牢牢黏住。然突然之间,红水河的深处仿佛传来一声低沉的咆哮。那声音像熊,像鼠,像羊,像狼,像牛,像老人。伴着那声音,河水里鼓起一串串红色的气泡,气泡越来越大,开始如同红豆,后来如同佛珠,再后来如同红皮鸡蛋……突然,一个巨大如伞般的气泡在河面上“嘭”地炸开。伴着那声音,河面上蓦然掀起一道巨浪,巨浪且宽既薄,笔直,淡青色,贴着水面,颤起呼哨,如同削向岸边的锋利的刀锋。那果真是刀锋,一段护栏被它齐刷刷斩断,水光中,火星四溅。孩子们怕了,有人喊出声,有人哭出声,更多人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哭泣。巨浪在逼近孩子的瞬间刹住,此时,刀锋般锋利的浪刃距孩子的脖颈,仅余咫尺之遥。浪锋稍稍定格,退下,仍然打着呼哨,颤着锋刃,却完全没有了来时的杀气。孩子们回过神来,想逃,却都挪不开了。后来有人说孩子们中了妖术——红水河的深处,必藏有一妖。妖吸足死在红水河里的牛的鲜血和人的鲜血,又将他们的灵魂全都归为己有。妖平时一直昏睡,河水暴涨时醒来,搓搓眼,翻了身,就击出锋利的巨浪;又轻哼一声,孩子们便不会动了——所有科学和迷信的解释轮番上阵,小镇的人们都信,又都不信。浪退去,红水河安静片刻,又一个巨浪涌来。是比刚才更大的浪,却与刚才的浪毫不相同。它虽然高,厚,却不宽,不薄,不锋利。它慢腾腾地拱动着,慵懒并且疲惫。这样的速度,纵是一只蜗牛也会逃走,但孩子们竟都没有逃走——这是做为孩子们中了妖术的又一个有力证据。终于浪至近前,将所有孩子淹没。有目击者说似乎仅仅那么一下,孩子们便不见了。又那么一下,浪便矮下来,退回去,仍然是慵懒并且疲惫的模样。孩子们多没反应,他们站在原地,张大嘴,瞪着眼睛,或者抹抹脸上的水,甚至有孩子“嘿嘿”地笑起来。后来终有人发现少了一个男孩。男孩水性极好,七岁,叫牛娃,属牛,长一双牛眼,额头上有两个类似牛角般的小小突起。人们先沿着柏油路面寻找,再跳进栏杆那边的已成河床的岸上寻找,到最后,他的父亲干脆不顾一切地跳进红水河里寻找。他的父亲说,红水河底黑压压一片,却能看见无数双闪着蓝色光芒的眼睛。
牛娃是在夜里被找到的。柏油路上的一个井盖不知何时被打开,男孩卡在那里,身体泡得像一根发过的笋。那地方无数人找过无数次,却没有人发现那个井盖被打开。加上之前无比诡异的两波巨浪,再加上之前红水河无缘无故的暴涨,小镇的人们在那个雨季,被吓破了胆。
牛娃死去那天,父亲仍然闷在家里抽烟,有人喊他去看热闹,他摇摇头,不说话。那天雨不在小镇。她去了外地,当天去,当天回。第二天她又去了一趟,仍然是晚上回来。回来后的雨显得异常疲惫,她对父亲说,她正开着车,就睡着了。醒来时,已达小镇。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镇上叫牛娃的孩子被淹死了。
父亲问她,忙生意?
雨摇摇头,站起来,到门口,捧起手,接屋檐滴下的雨滴。雨落进她的掌心,珍珠般不碎,雨滴里,雨虽扭曲了模样,仍然貌美如花。
那些天我决定离家出走。父亲问我去哪里,我说,去缺水的地方。父亲用鼻子哼了一声,就像红水河深处那声突如其来的咆哮。我知道父亲不想让我走,我还知道父亲根本没有劝我留下的打算。那时我去意已定,绝没有人能够让我改变主意。
但我的行程还是耽误了半个多月。因为雨。
雨出事了。
投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