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习作:《浅婚》(第十四章片断)
(2014-01-09 10:4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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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与出版社有合同,不可发《浅婚》全文,故只能发出部分。并感谢一直关注此书的朋友。
浅 婚
周海亮
第十四章 明天的豆浆,记得加糖
她听到楚墨轻轻唤她:“念蓉,念蓉。”她很想应一声,可是她咬咬牙,没有出声。她听到楚墨“窸窸窣窣”地下床,蹑手蹑脚地走进书房。他鬼鬼祟祟地躲在书房里翻找着什么东西,“窸窸窣窣”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念蓉想也许他偷藏了私房钱吧?或许,他想藏起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比如书信或者照片,以便当成两个人这一场六年婚姻的纪念……
……楚墨仍然挂在窗骨之上。他想重新缩回身子,可是他已经没有了让自己重新回到屋子的力气。好几个瞬间他想放弃,他认为自己即将掉落,像亦可一样掉落,摔得粉碎。或许在摔落的过程中他还可以与念蓉说最后一句话,比如:明天的豆浆,记得加糖。
1
楚墨给念蓉打电话,说他在返程的列车上,夜里就能到家。他像在说评书或者表演单口相声,因为自始至终,他没有听到念蓉说一个字。他想也许念蓉不过打开了接听,然后扔掉电话,忙别的事情去了。这样的事情,念蓉不是没有做过。
记得刚结婚的时候,有一次,楚墨的母亲韩玲过来,夏夜里,三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的是念蓉喜欢的韩剧,那天正好播到最后一集。当荧屏上出现男女主人公激烈拥吻的镜头,韩玲有些不好意思了,忙拿起遥控器,将电视调到别的频道。后来韩玲说她不过想错开这个镜头,稍后就会将频道转回来。她说可能念蓉误会她了,以为她忽视了念蓉,只顾挑自己喜欢的频道看。
当时,念蓉起身,去卧室休息,随手将门一关,正好一阵穿堂风刮过,门发出很大的声音。韩玲吓了一跳,脸色霎时变得极不自然。她看一眼卧室,悄悄对楚墨说:“念蓉是不是不高兴了?”楚墨抬腿冲卧室做了一个踹的动作,念蓉恰好推门出来,将这一切看了个一清二楚。
后来念蓉说,其实,她当时一点儿都没有多想。尽管那个韩剧很精彩,尽管那天是大结局,但她并非非看不可。响亮的关门声将她也吓了一跳,她出来,本就是为了解释。楚墨的动作让她非常伤心,她认为这是楚墨对她的不尊重,更是在韩玲面前对她的尊严的一种践踏——更可怕的是,这也许是家庭暴力的伏笔或者前奏。
她是他的妻子,不是他养的猫或者狗,说打就打,说踹就踹。哪怕仅仅是一个动作。
一连好多天,她不和楚墨说一句话。后来楚墨去武汉办事,主动讨好给她打回电话,她却在打开接听以后将电话丢到一边,任楚墨说什么,都不去听。一会儿,当她忙完回来,楚墨早已经将电话挂断。这些都是念蓉后来亲口告诉他的,说这些时,念蓉像只小母鸡般“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这次也是如此吧?在念蓉看来,乡下遇到静秋远比楚墨假装踹她一脚,让她伤心。
楚墨是与静秋一起回来的。相邻的卧铺,却一路无话。途中楚墨买了两个大碗面,帮静秋泡好一碗,推给静秋,静秋坐起来,恭恭敬敬地说一声:“谢谢。”
一声“谢谢”,什么都结束了。——地球到月球的距离。
回家之前,楚墨去看过楚歌,那时楚歌正坐在门口抽烟,半烟躲在卧室里,任楚墨说什么也不肯出来。见到楚歌的光头,楚墨的心就碎了。之前他视他的长发为生命,洗头发掉一根,都会心疼半天。如果不是伤心到极致,他绝不会剃去蓄了多年的长发。
楚墨没敢提起亦可。一个字都没有。他陪楚歌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又拍拍他的肩膀,便起身回家。他了解他的弟弟。他知道这种时候用不着说话。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无论怎么说都是在楚歌滴血的伤口上撒一把盐。
回到家,家里却空无一人。打念蓉的电话,关机。打王子兰的电话,王子兰说,她与盈衣在思蓉这里。楚墨问她:“念蓉呢?”王子兰说:“我也不知道。”楚墨说:“那您和盈衣早点回来。”王子兰说:“今晚不回去了。明天一早思蓉和思远要去医院,我想陪他们过去。”楚墨问:“怎么了?”王子兰说:“思远的胃病犯了。老毛病。”放下电话,楚墨开始不安起来,却不是为思远,而是为念蓉。他将旅行箱里的脏衣服掏出来,塞进洗衣机,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就像上了发条的玩偶。去阳台,再拨念蓉的电话,仍然关机。将电话打给半烟,半烟竟然也关着机。楚墨在阳台上发了一会儿呆,抽掉两根烟,将洗好的衣服晾到阳台,又将念蓉没有收回来的干衣服收回,叠整齐,放进衣柜。此时天已很晚,楚墨还没有吃晚饭,去冰箱翻一袋速冻水饺煮了,一个人慢慢吃完,念蓉仍然没有回来。再拨念蓉的手机,还是关机。再拨半烟的手机,还是关机。楚墨焦躁不安。通讯录翻下去,终找到江雨霏的电话,打过去,江雨霏说:“下班她就回家了吧?”问她半烟呢,江雨霏说:“半烟好几天没来上班了。”楚墨扔了电话,坐立不安——并非害怕念蓉会出什么意外,而是,他突然想到陆清浅。
女人在伤心特别是因情所伤的时候,最容易与丈夫以外的男人产生感情甚至发生关系。特别是,楚墨知道,念蓉与陆清浅,一直互有好感,纠缠不清。
之前他非常信任念蓉和陆清浅。这信任除了他对自己有信心,对他与念蓉的婚姻有信心,还因为他相信陆清浅的人品。陆清浅绝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男人,他有着太多男人所不具备的理智和责任。
可是今夜,他谁也不敢相信。之前他也是有理智有责任的男人,然当他与静秋同在特殊的时间、特殊的环境和特殊的心境,他们同样不能够管住彼此的情感与身体。
楚墨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下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但他知道自己做了很多梦。梦里的念蓉一次又一次地被陆清浅冲击和蹂躏,他们的周围,野花、草地、湖水、庄稼、成群的牛羊、骏马、深不可测的大宅、冰河、史前动物的骨骼、扭曲的火焰、天空、白云、暴风疾雨、滚烫的太阳、一望无际的沙漠……醒来,他无比忧伤地发现,他泪流满面。
但此时,其实,念蓉与他,近在咫尺。她坐在小区花园里,她的面前,残菊低下头颅。下班后她就一直坐在这里,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吃晚饭。她看到楚墨拖着旅行箱从小区门口一路走来,从她前面绕过去,打开楼层防盗门,提起旅行箱,走进去,然后,家就有了灯光;她看到楚墨在阳台上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打,她看到楚墨将她晾干的衣服收进屋子,她看到楚墨在阳台上坐立不安,她看到楚墨埋进藤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看到楚墨躺在椅子上久久不动,她想他肯定睡着了。梦里有谁?她还是静秋?他还是陆清浅?楚墨永远让人捉摸不透。夜凉,花园里升起淡淡的乳白色雾气,一只猫从冬青丛里蹿出,“喵”一声叫,她看到楚墨骤然坐起,趴上窗户。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念蓉的鼻子,猛然间酸了一下。
回家时候,念蓉一个喷嚏一个喷嚏地打。楚墨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去厨房,用半锅水为念蓉熬出一碗姜汤。姜汤里加了红糖,加了大枣,楚墨的姜汤熬得很是地道。“喝了再睡吧,”他把姜汤端到念蓉面前,说,“听你打这么多喷嚏,想必是要感冒。”念蓉没急去接姜汤,而是说:“早晨的姜汤赛参汤,晚上的姜汤赛砒霜。你想毒死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忙伸出手,接过姜汤。这样说话有意思吗?总是找茬有意思吗?既然离婚,就索性离个爽快,就别吵,别闹,别打嘴皮子官司,就尽量别让自己不痛快,让楚墨不痛快——离婚的前夜仍然拌嘴也许是世界上最无聊最无趣最愚蠢的事情。
并且,念蓉相信,不管楚墨以前做错什么或者以后将要做错什么,起码对他来说,这碗姜汤是认真的,是对她的关心。不掺假。
楚墨看看窗外,说:“早晨的姜汤赛参汤,晚上的姜汤赛砒霜。你说的对。”
隔着楚墨的肩膀,念蓉看到,此时,东方的天际,已经泛白。
临睡以前,念蓉对楚墨说:“你知道吗?亦可死了。”
楚墨说:“半烟给我打过电话。回家之前,我和静秋去看过楚歌,他看起来情绪很差,我挺担心他。”
“你怎么想?”
“我很伤心。谁也没有料到会这样。”
“你不希望我们也出什么事吧?或者,牵连到别人……”
“什么?”
“你,我,静秋,萧健,盈衣,步月,我妈,她妈,你妈,你爸,我姐……”念蓉说,“知道吗楚墨,我们的婚姻,绝不仅仅属于我们,还属于很多人……”
“你想太多了。”
“明天上午,咱俩把手续办了吧。”
“什么手续?”楚墨愣住了。
“确切说是今天上午。”念蓉说,“离婚手续。”
她想楚墨或许会暴跳如雷,或许会说尽好话求她,或许会像以前那样,检讨自己的过错,发誓永远不再如何如何,令她惊愕的是,楚墨竟然平静得很。
“你决定了?”
“决定了。”
“真决定了?”
“真决定了。”
“没有缓和的余地?”
“绝对没有。”
“睡觉吧。”楚墨将灯熄灭,说。
黑暗里的念蓉,终于流下眼泪。楚墨太过平静的表现是否证明他已经真的不再在乎他们的婚姻?她在此时提出离婚,又是否正中楚墨的下怀?
偷偷擦一把泪,竟冰凉刺骨。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楚墨轻轻唤她:“念蓉,念蓉。”她很想应一声,可是她咬咬牙,没有出声。她听到楚墨“窸窸窣窣”地下床,蹑手蹑脚地走进书房。他鬼鬼祟祟地躲在书房里翻找着什么东西,“窸窸窣窣”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念蓉想也许他偷藏了私房钱吧?或许,他想藏起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比如书信或者照片,以便当成两个人这一场六年婚姻的纪念。
后来楚墨在书房里抽起了烟。他仍然没有开灯。念蓉知道,他怕惊扰了假装熟睡中的自己。
2
早晨,楚墨下楼买油条,念蓉在厨房里打豆浆,生活一如从前。真正的纯粹的黄豆豆浆,里面没加一粒红豆绿豆黑豆蚕豆豌豆。却加了白糖,香,甜,滑,喝起来既可口又舒适。楚墨喝掉一碗,又喝掉一碗,然后抹抹嘴角,说:“自从你妈来这里以后,我就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豆浆。”
念蓉说:“吃完饭,咱俩去民政局。”
楚墨说:“非去不可?”
念蓉点点头。
就去。念蓉对着镜子描眉画唇,楚墨坐在沙发上剥着瓜子,耐心地等她。两个人往外走,楚墨在前,念蓉在后,开门,关门,锁门,楚墨突然对念蓉说:“你好像忘了带上咱俩的结婚证。”
重新进屋,去书房,翻书柜,翻桌柜,翻茶几柜,翻写字台,结婚证却找不到了。不见了结婚证,却翻出了户口本、房产证、独生子女证、借书证、港澳通行证、学历证、毕业证、煤气卡、医保卡、电费卡、水费卡、保健卡、献血卡、酒店打折卡……各种家电的说明书、发票、保修卡、线路图、装修图、各种合同书、公证材料、股票、债券、投保单……通讯录、书信、照片、生日光盘、新年录音带……病历、检验单、透视底片、处方单……等等等等。这么多的东西随随便便躺在书房的各个角落,平日里,谁都不会注意。念蓉想不到一家三口过日子,竟然需要这么多看似并不需要的东西。
可是,没有结婚证。
想起昨夜里鬼鬼祟祟的楚墨,念蓉知道,必是他将结婚证藏了起来。她看着楚墨的脸,不说话。
那时候,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咱俩先吃午饭吧。”楚墨说,“吃完午饭,再一起找。”
去超市,购物车很快装满。回来,念蓉择菜洗菜,楚墨掌勺,生活再一次回到从前。然后,吃饭,楚墨喝了点酒,念蓉也喝了点酒。午后,休息,梦中或者清醒中的楚墨,一只手轻轻搭上念蓉的腰畔。念蓉想把他的手拿开,终是忍住了。
下午,继续找。不过只楚墨一个人在找,念蓉躺在床上,将一本过期的《深爱》翻成了抹布。陆清浅打电话过来,问她能不能来杂志社一趟,念蓉说早上我不是请假了吗?陆清浅说还是希望你能过来一趟。“这期的杂志虽然已经定稿,但我觉得头题还是不够份量,应该换一换。还有版面,也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念蓉说:“版面的事情,好像半烟更有发言权吧?”陆清浅说:“半烟还没有来上班。”念蓉想了想,爬起来,洗了脸,化了妆,出门。
她看到楚墨还在装模作样地翻找着结婚证。他已经将翻找的地方从书房延伸至客厅和小卧室。他当然不会找到。不过他再一次翻出太多早已被他和念蓉忽略甚至忘掉的东西:盈衣小时候的玩具和奶瓶,印了两个人照片的水杯,他们一起去山上采集的野花种子,楚墨在结婚以前送给念蓉的假金戒和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瓶子,还有扑克牌,跳棋,用坏的钱包,不再唱歌的音乐盒,纸分币叠成的菠萝,咖啡勺,生日钞……这些东西堆在客厅,这是他们从相识到相恋,从相恋到结婚,从结婚到现在的生活展示。
看到这些东西,念蓉的心里,百感交集。
到杂志社才发现,其实根本没有去一趟的必要。许是陆清浅猜出她与楚墨的事情,让她来,不过想让他们都冷静一下。念蓉在杂志社里呆到下班,临走前,陆清浅问她:“晚上请你和楚墨吃饭?”念蓉说:“不用了。”陆清浅说:“有什么事情,多和楚墨交流一下。”念蓉看看陆清浅,笑笑。“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她说,“我们很好。”
回到家,见到一地旧物,心里再一次五味杂陈。绕到洗手间,绕到厨房,绕到卧室,每经过一次,心里就难受一次。问楚墨:“找到了?”楚墨摇摇头,说:“都找遍了,找不到。”念蓉说:“找不到结婚证,就没法证明咱俩已经结婚。没法证明咱俩结婚,就没法离婚。”楚墨点点头,说:“是这个意思。”念蓉说:“算了,别找了。”楚墨说:“真不找了?”念蓉说:“不找了。”楚墨说:“明天不去民政局了?”念蓉说:“等找到结婚证,再说。”
吃过晚饭,楚墨将翻出来的东西重新整理归位。家经过这一番折腾,反而变得整洁,有了新婚和新房的样子。然后楚墨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念蓉继续翻那本翻了一百遍的《深爱》。突然楚墨笑了,他对念蓉说:“能看下去?”念蓉不理他。楚墨说:“书房里有的是书,何不换一本?”念蓉起身,进书房,将杂志扔进屋角的废纸篓,又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书。她站在书架前随便翻了两页,竟从书里翻出一枚银杏叶。银杏叶上画了一颗心,写着楚墨和她的名字,念蓉回忆起来,这枚银杏叶是他们订婚以后,两个人在一棵银杏树下拣的。其实很难说清那到底是一棵银杏树还是两棵银杏树,现在,她只记得扭成麻花的树干和楚墨快乐并且得意的脸。
她想,应该将这本书连同这枚树叶一起收进书架最上层的柜子里吧——那个柜子里,装满户口本、房产证、独生子女证、借书证、港澳通行证、学历证、毕业证……上午时候,楚墨曾将这些东西翻找出来,一件一件地查看,那里面没有结婚证。然后,她亲眼看着楚墨将这些东西归类,收起,摆好,关上柜门。
她踩着椅子,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很大的塑料包。她将塑料包在写字台上拆开,只一眼,她便看到那个鲜红的结婚证。
她愣了愣。她听到书房的门被楚墨推开。她看到楚墨的手里,拿着她的电话。
楚墨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念蓉看看楚墨,看看结婚证,再看看楚墨,再看看结婚证。她的嘴巴张开很大,她的表情瞬间被冻住。
“我好像,找到结婚证了。”她说。
似乎,她什么也不该说。她只需将结婚证重新放进塑料袋,扎紧,收进柜子。
如此便可。
所以,话刚出口,念蓉再一次后悔了。
楚墨咬着嘴唇,将电话递给念蓉。“妈来电话了。”他的声音,既远且冷。
念蓉接起电话,她听到王子兰的哭声。
“思远,癌。”王子兰哭得就像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