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习作:从死亡开始(终)
(2013-09-18 00:04:16)分类: 小说或者有关小说 |
从死亡开始(终)
于《芳草》2013年第9期下
周海亮
17
那么,个人是否有权终止自己的生命?
有吗?生命是个人的,处置生命的权利也是个人的。没有吗?生命的所有权与其说属于个人,不如说属于神性权威,或者属于国家——国家是神性秩序的世俗代表。并且,就算将生命终止,又有什么用呢?终究还有轮回。真正的轮回没有任何改变,真正的轮回具有千篇一律的复制性。
轮回是一个骗局。轮回确有其事。科学与宗教,谁都不靠谱。
18
沈香劻勷不安。沈香眉开眼笑。
检查结果出来,果然是普通的炎症。沈香问医生,确定吗?医生说,确定。沈香再问,真确定吗?医生说,真确定。沈香再问,不会出差错吗?医生说,不会。沈香再问,真不会吗?医生说,肯定不会。沈香愣怔片刻,就笑了。浑身都在笑。每一根发丝,每一条皱纹,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细胞,都在笑。笑完,跌坐椅子上,捂起脸,呜呜地哭。每一根发丝,每一条皱纹,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细胞,都在哭。哭完,又裂开嘴,笑。她冲马涛笑,冲医生笑,冲护士笑,冲前来就诊的每一个病人笑,直笑得那位医生有些恼怒,冲她挥挥手,说,你还是出去笑吧!我这里挺忙。
可是走廊里的沈香仍然在笑。随着那笑,她的肤质变得细腻,肤色变得白皙,乳房变得坚挺,屁股变得上翘。她脸上的皱纹一点一点舒展,终被她的笑容推开,转眼之间,再不得见;她从嘴里呼出令人沉醉的玫瑰花香,她的嘴唇如同滴着露珠的玫瑰花瓣。那一刻,沈香重归轻盈快乐的少女时代。
她甚至挽起马涛的胳膊。她甚至将又香又甜的脸蛋紧紧贴上马涛的肩膀。
走廊里飘来阳光。来路不明的阳光,有着柔软温暖的质地。阳光越聚越多,世间暖意融融。暖意融融的走廊里,马涛突然撞见惊慌失措的王艳。王艳一路小跑,王艳一路悲泣。王艳还原了昨天的沈香:脖子上皱纹堆积,脸颊渍出淡斑,头发干枯凌乱,嘴唇灰白干瘪,乳房下垂,身体佝偻,嘴巴里呼出令人恶心的腐烂的稻草气味……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十几分钟以前。十几分钟里,王艳老去至少三十岁。
老刘死了!王艳在马涛面前站定,刚死!胃穿孔!两斤多白酒!
王艳扑向马涛。王艳泪飞如雨。马涛侧身闪过。王艳扑倒在地。
走廊里蓦然刮起了风。那阵风来路不明,黑色,黏稠,躯散所有阳光,走廊里霎时变得晦瞑并且阴冷。
马涛和沈香走下台阶,来到院子。阳光明媚,世间一切清澈清明。玉兰树已经将所有枯萎的花朵褪尽,它们伸展着宽大的叶子,任笔直或者弯曲的身躯努力接近太阳。
差点忘了。沈香从包里摸出那块玉,昨天你拉下了东西。
你留着吧。马涛说,看来对你挺管用。
我不能要你的东西……再说女戴佛,男才戴观音……
留着吧!马涛接过玉,将它挂上沈香的脖子。那一刻他再一次想起戴宝宝。
不断有急救车停进院子,不断有护士高举起吊针。医院万般繁忙,人间万般繁忙。担架上不断伸出一只手,修长或者粗短的手,白白嫩嫩或者生满老蚕的手,拳头紧握或者五指奓开的手。然那些手无一例外地垂着,就像沈香曾经的脑袋。
去我家坐一会儿吧!沈香说。
不去了。
我们叫外卖送几个小菜,或者我亲自下厨。我知道你喝酒,我可以陪你喝一杯……
真不去了。
沈香只好独自离开,马涛目送她的背影。世间一切开始模糊,马涛肝痛欲裂。沈香走出医院,左拐,去小卖亭买一瓶水,喝下一口,脸色更加水润红晕。沈香往前走,横穿了马路。沈香掏出手机,拨下一个号码。沈香回头,已经不能看到马涛。电话里传来声音,沈香又一次愉快地笑了。
她对电话说,我没事啦!复查两次,都没事……是马涛陪我去的,他很专业……他人挺不错的,热情,体贴,不显老,身体看起来也不错……其实沈香,你真该见见他的,他对你,念念不忘……见见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坐一坐,喝杯茶,吃顿饭……沈香你说什么?你大声点……你说什么?啊——
沈香飞了起来。沈香在飞起来的同时听到自己的头骨被撞裂的声音。她看到自己扭曲变形的脖子,挂在身体上的四肢,折断的肋骨和胯骨,涌出身外的肠子。她还看到了鲜血。红色和白色的鲜血。那些鲜血从鼻子里喷溅而出,从耳朵里喷溅而出,从嘴巴里喷溅而出,从眼睛里喷溅而出。她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孤零零的两只眼睛,空中闪转腾挪,当当相撞,编织出细长的绚丽的复杂的图案。她看到司机惊恐的表情和战栗的身体,她看到撞瘪的汽车和围观的人群。她看到那块玉。那块玉被击得粉碎。玉溅出鲜血,玉发出轻叹。观音在刹那分离,头颅飞向天空,身躯跌向地面。她看到她的手机。手机翻着跟头落回地面,弹起,再落回地面。手机涌出鲜血,手机发出哀号。她看到亲人和朋友都从手机里流淌出来,又长了翅膀,呼喊着逃向天空。女儿,刘红,王玲,艾小露,孙磊,李大有,沈香,沈香,沈香,沈香……
马涛坐在台阶上抽烟,一张脸冲向大地。很久以后他掐灭烟蒂,重回走廊。他想让各种各样的仪器再试一次,他想拥有一个等待的上午或者下午。等待之所以漫长难捱,是因为等待还有希望,是因为等待的后面还有未知的结果。未知的结果,这或许是活着的唯一理由。
王艳已经不见,走廊里空空荡荡。手机在这时突然响起,那首熟悉的旋律迅速在逼仄阴冷的走廊里弥漫开来:
您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请代我向一位青年问好,他曾经是我的真爱……
戴宝宝出事啦!那边的高胖子早已经乱了方寸,从阳台跳下来,一丝不挂……
怎么样了?
六层楼,跳下来……戴宝宝……
怎么样了?
死啦!我刚刚赶到……死啦……成一摊肉泥啦……拾掇不到一起啦!
高胖子呜啦呜啦地哭了。就像一个六神无主的孩子。
马涛没有哭。他甚至没有哭的冲动。他甚至没有悲伤的冲动。他挂断电话,倚着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他盯紧理石铺成的地面,他感觉那些理石上的花纹可以构成世间一切:树木,花朵,白云,骡马,汽车,窗帘,水杯,太阳,道路,楼房,田野,庄稼,音乐,诗篇,婴儿,老人,男人,女人,高胖子,王艳,老刘,沈香,戴宝宝,戴宝宝,戴宝宝……他长叹一口气,重新掏出手机,给儿子拨一个电话。电话里提示对方已经关机,他低骂一句,轻轻推开医生办公室的木门。
他的儿子肯定在溜旱冰。明天,无论如何,他得找到儿子——他的时间太过迫切,他必须与儿子进行一次长谈。
可是,他永不可能与儿子进行一次长谈。
因为儿子早已经死去。
他被残忍地捅了二十八刀,刀刀致命。
他是在睡梦里被杀死的,那时他还在微笑。
然后,他被一把小小的水果刀残忍地斩首。
再然后,脑袋被浇上硫酸。
再然后,嘴里被塞上一条痛苦挣扎的金鱼。
再然后,手里被塞上一杯透明的苹果汁。
再然后,尸体被那把水果刀肢解。
再然后,浑身赤裸的戴宝宝一跃而下。
……
马涛冲医生笑笑。马涛说,我想再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