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习作:灵魂监狱(四)
(2013-03-08 17:13:39)| 分类: 小说或者有关小说 |
灵魂监狱(四)
于《芳草》2013年第3期
周海亮
我将最后一次见到监狱里的我。从此,那个我与这个我,再也无关。我生,与我无关;我死,与我无关;我永无天日,与我无关。我决定隐居山野,我与我再无瓜葛。
接待我的,仍然是那个英俊的看守。
明天他会被转移吧?我说,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你见不到他了。看守睃我一眼,往嘴里丢一颗皱巴巴的干枣,呱吧呱吧地嚼。他越狱了。
我越狱了。我的智勇双全和坚韧执着再一次得到完美的发挥并收到预期的结果。仍然在院子里,仍然是叠罗汉游戏,看守仍然警惕地守住那个陕小的缺口。我喊起号子,大家一呼百应,蜂拥而上,罗汉瞬间搭成。这次的罗汉更加美轮美奂雄伟壮观,高高的塔尖几乎碰触了看守的鼻子。看守勃然大怒,高声斥训叫骂,然罗汉不理不睬。看守只好顺梯而下,打开第一道铁门,锁紧第一道铁门,打开第二道铁门,锁紧第二道铁门,打开第三道铁门,锁紧第三道铁门,然后全副武装,冲进院子。但见他头戴圣王紫金盔,脚蹬蟒皮乌销靴,手持八步长缨枪,身披七尺缎衣甲,双目炯炯,表情愤然。——原来他早有准备——他已成仙,成神,成扮成神仙的驱魔驱鬼之人——原来他早已将我们当成恶贯满盈的魔鬼而非稍有过错的灵魂。他并不急于将罗汉刺倒,他甚至环绕罗汉,踩起京戏的步点,跳起怪异的舞蹈。他的眼睛只剩下青蓝瘆人的眼白,他的嘴角翻滚起激情洋溢的白沫: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级。彻见表里,无物不伏。急急如律令!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圣奉迎。急急如律令!他上蹿下跳,摇头摆尾,八步长枪舞成密不透风的车轮。突然他大叫一声,着!银枪斜斜挑来,正中高医生咽喉,高医生一声闷叫,罗汉訇然坍塌。然,罗汉里不见任何秘密。那仅仅是一个积木般堆搭而成的罗汉,内部空空如也。看守擦一把汗,呆愣片刻,猛抬头,发出一声断喝。——此时的我正在艰难地挤过那条缝隙,蝙蝠般飞向天空。
每天我都在为越狱做着精心细致的准备。我将自己闷在牢房里做游戏,攀上天花板,下来,再攀上天花板,再下来。看守饶有兴趣地盯着我,他肯定纳闷我为何对如此简单枯燥的游戏有着如此浓厚的兴趣和如此旺盛的精力。整整一年时间,我近乎残虐地将食量控制到仅仅可以维持生命的程度。我的体重迅速降低,我的动作轻盈敏捷。终于我眨眼间便可攀上天花板,终于我可令身体悬浮。并且,终于,我认为,我完全可以挤过那条缝隙。那条缝隙如此之窄,自信并且愚蠢的监狱长和看守坚信没有任何身体能够通过,但是,我可以——在节食一年以后,在把脂肪全部变成肌肉以后,在把肌肉全部变成筋脉以后,在把筋脉全部变成骨头以后,在把骨头全部变得柔软且充满弹性以后,在缷掉几根骨头以后,我奇迹般地练成章鱼穿越针孔的本领。最后一刻,气急败坏的看守抛出手中的长枪,我看到,枪如利箭,枪尖青寒,却在距我分毫时突然顿住,悬浮,调转,被击毙的鸟般掉落。枪中地面,兀自颤抖。世间一切依旧,我终获自由。
我赞叹。我震愕。我想让我重获自由,因为我即我;我想让我永陷囹圄,因为我即我。山野里的我被一群愚氓的乡人吓得屁滚尿流,监狱里的我面对铜墙铁壁毫无惧色。我既是懦夫,又是勇士;既是白痴,又是天才。看守将一棵干枣丢进水杯,问我,你认为这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
我不知道对我来说这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但我知道对另一个我来说,这肯定是好事情。
他是监狱里第一个越狱的犯人。看守说,他自由了,可是他为其他人,带来永恒的灾难。
监狱永远关闭了那条缝隙。那是让犯人看见蓝天、感受蓝天、享受新鲜空气的唯一通道。从此他们真正变得暗无天日,并且,他们失去了每天十分钟放风的权力。
所有人。看守喝一口水,说,包括我。
这便是惩罚。一个人的自由必换来千万人的牺牲。所以很多时,我们不得自由的真正原因是,我们尚且善良。
正是黄昏时候,我和看守坐在他昏暗的办公室里。他一边与我交谈一边从玻璃缸里捞出一条死去的金鱼,金鱼二目圆瞪,我认为当老人死去,大约也会这般模样。
如果他找到我,我保证会将他送回来。我向看守做出虚假的承诺。
他找不到你。看守将金鱼埋进花盆,他与现实里的你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获得的自由毫无用处。看守说,他既不能与别人交流,别人也不会发现他。那是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你可以将那个世界想象成电玩游戏里的世界,梦境里的世界,水墨画印章里的世界,诗歌篇章里的世界,乐曲音符里的世界,一声喷嚏里的世界,等等。总之他既不会逃出那个世界,我们也无法进入那个世界。并且,由于他是唯一一个到达那里的人,所以除了他,那里空无一物。你理解空无一物的概念吗?没有树,没有花,没有河流,没有高山,没有泥土,没有空气,没有风和雨,没有月亮和阳光。没有光线,眼睛便没用了。没有声音,耳朵便没用了。没有食物,没有气味,嘴巴和鼻子,也没用了。甚至连他的思想都没有用了……有什么用呢?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令他产生思考……当然那里更不会有饥渴、疾病和死亡。没有疾病和死亡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天堂?错了。是地狱。天堂和地狱,既非咫尺,也非天涯,而是同一境所——天堂即地狱,地狱即天堂。毫无疑问,他将在除了自己再也空无一物的地狱中永生。如果说拟定杀死情人的计划是他犯下的最为凶险的错误,那么,越狱逃走就是他犯下的最为愚蠢的错误了。
我在听,我毛骨悚然。我越狱逃走,与我无关。我在另一个世界里过永无天日的日子,与我无关。我得到比囚禁和死亡更为可怕的自由,与我无关。然,我还是胆战心惊。我想现在我必须逃走,逃进那片山野,干掉那位老人,占有那座大宅,然后,我与美玲隐居那里,永不重返城市。
与看守道别时候,我瞥见摆放屋角的檀木箱。我记得曾在哪里看见过它,我想肯定是在梦里。
这个木箱,有什么用?我问。
为什么你们都对它感兴趣?看守有些不太耐烦,我记得你是作家。兼做古董商吗?
懂一点点……
哦,怪不得。看守耸耸肩膀,想偷去卖钱?
随便问问……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看守说,你的目光极其贪婪……
我只是随便问问……
如果我是灵魂警察,你的灵魂肯定还会被剥离一次。他笑,可惜我只是一个狱卒,只管秩序,不管抓人。
我匆匆逃离。我从地板上爬起。我冲了一个凉水澡,喝掉一杯咖啡。我给美玲打电话,我说美玲,你真的想好了吗?美玲说,我想好了。我说你真没跟任何人说起过吗?美玲说,我没有。我说你准备好了吗?美玲说,我准备好了。我说你不害怕?美玲说,我害怕,可是我不想失去你。我深吸一口气,说,那么,美玲,我们动身吧!
吉普车的后备箱里塞满绳索、麻袋、胶带、铁锤、木棍、水果刀、迷药、眼罩、剪刀、铁锹……我与美玲长途奔袭,老人在劫难逃。
一头母鹿突然闪现,我急踩刹车,车轮冒出红烟。母鹿跃过车子,轻盈地落回地面,又回头,感激地冲我抖动着粉红色的嘴唇……
我看到那位新娘——确切说她已成为妇人——她在草地上款款而行,眼睛如黑宝石般熠熠生辉。她向我招手,美丽,羞涩,眼睛盯住脚尖。她的身体如同娇嫩的樱桃,如同娇嫩的樱桃花,如同娇嫩的樱桃树。她将纤手探进车窗,她环佩叮当,无限芬芳。她说谢谢你们救下我。说时,莲步轻移,美目盼兮。我从反光镜里,看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世间一切正在颠倒。生变成死,有变成无,绝望变成希望,暂时变成永恒,邪恶的变成纯美的,痛苦的变成快乐的。那是一段充满诡异的旅程,因为两个小时以后,我和美玲重复了刚才的经历。重历的只是故事的主角,我们看到的是血淋淋的躺在路边的腹部流出内脏的鼻孔鼓出血泡的奄奄一息的母鹿和血淋淋的跪倒路边的赤裸上身的用两个空洞绝望的眼窝死死盯住我们的疯狂的惊悚的女人。我还看到鱼儿飞向天空,鸟儿长出鳃鳍,玫瑰结出稻穗般沉甸甸的果实,庄稼们开出罂粟般妖艳迷人的花朵。树们拥挤不堪,白色的根须笔直地指向深紫色的天空……
再然后,一切复归正常。鱼是鱼,鸟是鸟,土路顺从地探向远方,山野浩荡。
我与老人握手,拥抱,抹去彼此思念的泪水。老人为我们沏茶,斟酒,杀鸡,宰羊,拿出又脆又甜的山枣和又面又香的板粟。老人精神矍铄,谈笑风生。他竟然在一年时间里返老还童,唐僧,唐僧,你的死期到了。
我们喝下很多烈酒,老人乘着酒兴,为我们拉琴歌唱。琴声饱满悠远,摄人魂魄,歌声粗犷豪迈,沧桑低沉,让美玲流下眼泪。她靠上我的肩膀,小声说,我不害怕,我只是伤心。
杀死一位父亲般慈爱的老人,她无法不伤心。
夜里她拥紧我,身体像冰般寒冷。我吻她,从头发至脚踝,从鼻尖到腋窝,她仍然不肯融化。我说美玲,我们做爱吧!她点头,试图为我放松和温湿,却让自己更加寒冷僵硬。我说相信我,我会做得不留痕迹。美玲说饶过他,行不行?我说不行。美玲说我们三个人可以共处。我说不行。美玲说我们可以囚禁他而不必杀死他。我说不行。美玲说那么,别让他痛苦。我说他非但不会有痛苦,还会很快乐。你也会快乐,因为你可以将这件事情当成行为艺术欣赏。我再一次亲吻她,我发现她开始湿润和柔软,温热和融化。我为她戴上蝴蝶面具,我的美玲,再一次变成我迷人的山谷和山谷里翩翩飞翔的彩蝶。
三个小时以前,我还在犹豫不决。尽管吉普车里塞满三十二种可以将老人干掉的凶器,尽管我想了三十二个必须将老人干掉的理由,尽管计划周致缜密,万无一失,可是我仍然下不了决心。我一直将老人当成朋友,兄弟,父亲,管家和无微不至的奴仆,我既不忍,更不舍。而当老人仍然将最舒适的房间让给我和美玲,当老人单膝着地为我擦拭皮鞋上的灰尘,当老人为我献出他腌制并保存了一年的咸肉和用了整整三天为我们采摘的山野里最好的山枣和板粟,我甚至有了缴械投降的打算。
但最终,我还是决定将他杀死。必须将他杀死。必须。
因为有问题。
问题首先来自山枣。
我突然想起,那个英俊粗鲁的看守也喜欢山枣。记得有一次,我在老人这里看到两粒长在一起的状如夹鼻眼镜的山枣,然后,当我去到灵魂监狱,我便在看守的手心里再一次看到它;还有一次,我在老人这里看到一粒长成水滴形状的山枣,然后,我便在看守的水杯里再一次看到它。虽然他的山枣是干瘪的、苍老的,但这并不影响现在我对那些山枣来自这片山野甚至来自这个老宅的判断。他说山枣也有灵魂,那么他的山枣,无疑是这些山枣的灵魂。
监狱是灵魂的去处。
再然后,在大宅深处的某间屋子里,我看到摆放在檀木花架上的檀木箱。檀木箱有小巧的锁鼻和坚固的铜锁,檀木箱烟壳大小,箱面上雕刻了复杂细密的缠枝莲图案。它与监狱里的檀木箱一模一样,那么,我想,看守的檀木箱,便是老人的檀木箱的灵魂。
这绝不是巧合。一个狱卒绝不应该同时拥有一位隐居山野的老人的诸多东西:山枣、檀木箱、烟斗、雕成钟馗的桃木胸坠……并且,最为确凿的证据是:我突然发现,老人与看守,竟是那般相像!额头,鼻子,眼睛,嘴巴,下巴,身材,甚至,极为相像的语气和表情,极为相像的举动和习惯。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老人即看守,看守即老人——老人是看守的本我,看守是老人的灵魂。只不过监狱里的老人并没有老去,他牢牢地守住了自己的中年。
那个箱子,有什么用?我问老人。
你看它是箱子,还是盒子?老人反问。
那个盒子,有什么用?
你看它是盒子,还是棺材?
那个棺材,有什么用?
你看它是棺材,还是烟盒?
到底有什么用?
很好奇?
随便问问。
你是诗人吧?兼做古董商?老人意味深长地说,你不该关心一个箱子,你该关心的是你的未来。比如,你和美玲,也许应该选择隐居。
冷汗瞬间将身体溻透。我看到游荡在大山里的三十多个孤魂。
我自投落网。现在,要么他死,要么我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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