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 片
(2012-09-01 07: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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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小说或者有关小说 |
……马涛径直来到三楼。三楼是妇产科。一个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他身边慢悠悠踱过去,脸上写满幸福、期待、焦虑或者不安。她们住在这里,只为迎接一个新的家庭成员的诞生。或者说,她们住在这里,只为强迫一个新的家庭成员的诞生。其实诞生也不是出生的那一天,诞生早就完成。诞生在一个瞬间完成,然后在温暖湿润的黑暗里呆足十个月。诞生是美好的,诞生让世间多出一条生命;诞生是残酷的,诞生让死亡有机可乘。有人群从他身边轰隆隆开过去,就像羊群马群牛群坦克群,群急刹在产房门口,一片热热闹闹沸沸扬扬。马涛听他们说,是儿子!马涛可以想象那个“儿子”的模样:浑身湿淋淋的,皱皱巴巴,紧闭着眼睛,嚎哭时嘴巴张成空洞,如同一只变异的绝望的粉红色的耗子。那婴儿是四十多年前的他们,那婴儿是四十多年前的他。他被满脸粉刺的助产护士拎在手里,恐惧并且忧伤。他的粉红色的柔软的小腿胡乱地蹬踢,他从嗓子里挤出又尖又长的哀嚎,他试图咬掉护士的一根手指,可是他既没有力气,也没有牙齿。他能够看到自己柔软的脐带,脐带被一把剪刀斩断,幻成难看的肚脐,他第一次感到金属的锋利与寒冷。那不是剪刀,那是匕首,是斧钺,是离别勾,是虎头铡,是所有可以将人带进痛苦送进地狱的利器。他被抱回家,被起了名字,马三,马四,马杰,马军,马江,马涛,好听的或者难听的名字,并不影响他的成长。他开始吃奶,喝粥,吃菜,吃肉,喝酒,抽烟,生出牙齿又褪掉牙齿;他开始呀呀学语,步履蹒跚,然后步履骄健,然后再一次步履蹒跚;他开始长出尖尖的喉结,长出柔软的淡蓝色髭须,长出蜷曲浓密的阴毛,长出高傲或者低贱的性格;他开始遗精,开始在躁动不安的夜里一次又一次卑劣地勃起。他告别学校,走进人群,那是真正的人群,暖阳与冰霜轮番上阵,让他的身体变得如同淬火后的利器那般坚硬和脆弱。他开始恋爱,一次次将他的恋人抚摸,一遍遍将他的恋人冲击。他有了家庭,有了责任,同时也有了桎梏。他开始生病,感冒,重感冒,耳鸣,白内障,鼻炎,口腔溃疡,脱发,糖尿病,高血压,骨股头坏死,胃下垂,风湿,肺炎,肝炎,肾炎,肠炎,冠心病,脑血栓,脚气,手湿,内分泌失调,前列腺增生,痔疮,阳瘘,早泄……肝癌,肺癌,胃癌,肠癌,血癌,骨癌,脑癌,神经癌,乳腺癌,食道癌,肾癌,淋巴癌……一个人可以得无数种疾病,一个人可以同时被无数种疾病折磨。同时他还需要提防各种意外,烧伤,烫伤,划伤,爆炸,车祸,空难,地震,火灾,海啸,骚乱,战争……他需要时刻提高警惕,可是医院仍然与他亲密无间。这时候应该来到四楼,步履矫健或者步履蹒跚,他不但应该来到四楼,还需要不断往上,五楼,六楼,七楼,八楼……小儿内科,小儿外科……普外科,骨外科,心外科,胸外科,泌尿外科,神经外科……血液科,风湿科,内分泌科,神经内科,消化内科,呼吸内科,心内科……泌尿内科……眼科,耳科,鼻科,喉科,皮肤科,口腔内科,口腔外科……性病科……影像科,透析科,超生碎石科……伤科,整形外科……检验科,急诊科……辅助科……什么科都在尽心尽力,什么科都是枉然。阿莫西林,卡托普利,硝苯地平,氢氯噻嗪,维生素C,维生素E,四环素,高锰酸钾,速效救生丸,地奥心血康,肌苷,ATP,美邦鼻宝,倍他乐克,阿斯匹林,氯霉素滴眼液,茶苯海明片,达克宁,六味地黄丸,安神补脑液,罗红霉素,环丙沙星,罂粟碱,木通,天麻,枸杞,白茅根,滑石,淡菜,木桂,当归,蒲公英,朱砂,茶叶,猪大油,香蕉,苹果,蛇胆,蝉蜕,马粪,驴屎,童子尿,卫生巾,趾甲,杜冷丁……什么药都在猛下,什么药都是枉然。终于医院无能为力,终于主治医师的脑袋摇得如同儿时的拔浪鼓。他的身上插满各种各样的管子,各种各样的管子都在向他注射着各种各样的药水,各种各样的药水都在将一个痛苦的生命努力延续。痛苦的生命必须延续,这样痛苦才有价值,这样死去的人才有价值,这样活着的人才有价值,这样才能够让侥幸还没有受到死亡威胁的人可以从容地面对一个即将死去的生命可以从容地跟他们聊天从容地喂他们汤水从容地翻动他们痛苦的身体从容地倾听他们不再从容的心跳从容地长吁短叹从容地感受他们的悲苦以及生离死别。终于呼吸机不再工作,终于心电图成为一条直线,终于血压归零,时间归零,终于一条生命顽强地结束。终于他来到太平间,那里躺着众多如他一样死去的生命。他在那里度过整整一个晚上,那个晚上他感到人世间真正的安静与淡然。然后天就亮了,天亮了,呼天喊地,悲痛欲绝;洗净身体,穿上寿衣;披麻戴孝,纸牛纸马;亲朋好友,悲聚一堂。他被抬上专用的殡仪用车,车尾底部有一个类似抽屉的小小空间,他被众人强行填塞进去,如同填塞进去一段冰冷的朽木。殡仪车一路奔波,满车的纸牛纸马也跟着一路奔波。现在他们离开医院,来到了火葬场。火葬场的职工们抽着香烟,聊着昨晚的球场或者今天的股市,见有车子过来,推过停尸车,用手扶着,说,掀。他被众人掀上停尸车,他的身体平行旋转三百六十度,然他的身体上仍然盖着大红的写着“寿”字的寿布,那寿布那般凄凉,那寿布万般喜庆。身边有女人在哭泣,那女人像戴宝宝,像王艳,像沈香,像所有他认识的女人,再细看,又谁都不像。她甚至不像女人。她甚至不像人。她没有五官,她的脸如同剥过的鸡蛋一般光滑。她用了眼睛和嘴巴的位置恸哭,却能够感觉出她奇怪的令人胆寒的表情。她小步上前,递给火化工一百块钱,火化工笑笑,说,就先烧你家的吧!他想她也许应该塞给那个火化工一沓冥币,那么多冥币,他一个人肯定用不完。停尸车推到火化炉前面,他的硬梆梆的直挺挺的轻飘飘的身体再一次被人抬起。现在他躺在传送带上,他可以感觉到火化炉的温暖。那温暖有着羊水的温度与温柔,让人舒坦,给人踏实。传送带将他托起,一点一点接近炉腹。火焰。他看到了火焰。他感觉到了火焰。温度无限之高的火焰。紫色的红色的橙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绿色的白色的黑色的火焰。火焰将他包围,让他的身体愤怒并且伤感并且痛快并且痛苦地燃烧。燃烧。火焰主宰世间一世,火焰是世间仁爱和邪恶之神。他的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轻,他的身体转瞬之间失去所有的水分与血液,肌肉与神经。他成为几块被彻底燃尽的灰烬,因了钙,那几块灰烬得以保留了骨头的形状。他的身体开始慢慢冷却,传送带再一次将他托回。他的零乱的叫做骨头的灰烬被铁夹一块一块拣起,一块一块放进骨灰盒——先腿骨,后胸骨,再头骨。这是固定的秩序——活着需要秩序,死亡亦不可摆脱。那个铁夹让他想起曾经粗暴地斩断他脐带的剪刀,那个夹子与那个剪刀一样锋利冰冷。骨灰盒终于合拢,他的世界重回一片黑暗,可是他仍然能够看清那些世间的人们,人们用寿布将骨灰盒仔细包裹,又将他送到荒郊野外。那里万般寂寞,那里万籁俱寂。他被安进坟墓,身上盖压了黄土或者黄沙。旁边燃起黄纸,燃起纸钱,燃起香烟,燃起童男童女,纸牛纸马,摇钱树,汽车,香宅,皮箱,宠物狗,电脑,指甲刀,牙刷,手机,办公桌,面包服,汗衫,饼干,咖啡,巧克力,按摩椅,白酒,红酒,啤酒,老酒,龙井茶,笔墨纸砚……哭泣声再一次响起,荒草无边,天地苍凉。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一种安慰,却不是安慰死者,而是安慰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花掉大把的钱,住到最好的医院,用上最好的最昂贵的药,用上最好的最昂贵的火化炉,喊回最应该喊回的亲人,烧掉能够想到的一切物件——该做的都做了,还能做什么呢?然后,他们回归各自的生活,为自己奔波,为家庭奔波,为情人奔波,为朋友奔波,愁眉苦脸,谈笑风生,生命不止,欲望无边。然他的今生却到此为止,再无悲欢,再无感受。然后他开始腐烂,开始分解,万分艰难地腐烂和分解,万分艰难地成为养料。养料被杂草啃噬,成为杂草。杂草被牛羊啃噬,成为牛羊。牛羊被人类啃噬,成为人类。只是人类的一部分,比如肌肉,比如血液,比如骨骼,比如毛发,比如神经,比如一枚卵子,或者一条精虫——他的生命于是可能重新开始——这个世界最大的特征便是可逝性和可循性——既没有永久的死亡,亦没有永久的生命——只不过,他已不是马涛——是不是马涛都没有关系,他重新生长出血液,生长出骨骼,皮肤,肌肉,毛发,神经——他汲取了一位年轻母亲的养料,那位年轻母亲汲取了牛羊和蔬菜的养料,那些养料的起点来自尸体或者骨灰——那些因骨灰而生的养料其实都是过世的逝者:张三,李四,孔夫子,杨玉环,成吉思汗,甚至,他——他将前世的自己的啃噬,变成今世的他——前世的他与自己毫无瓜葛,前世的他是别人——这一切多么神奇多么滑稽——他变成了赵涛钱涛孙涛李涛,他万般无奈或者万般欣喜地被一个年轻的女人囚进子宫,又被一个年轻的长满粉刺的助产护士从子宫里抠出——他的母亲和护士至少小他三千岁,他以一个老人的姿态重新打量美好并且惊悸的世间——老人变得皱皱巴巴,浑身鲜血淋漓;老人紧闭着眼睛,拖着长长的脐带,如同一只变异的绝望的透明的粉红色的耗子……他的与今世毫不相关的生命不断地诞生,不断地诞生,永无停歇。只要世间还在,他就在。只要地球还在,世间就在。只要宇宙还在,地球就在。地球也有生命,地球的生命也在不停地轮回,就像他。宇宙也有生命,宇宙的生命也在不停地轮回,就像他。时间也有生命,时间的生命也在不停地轮回,就像他。时间无穷无尽,无休无止,宇宙慢慢膨胀,终至边缘,这一刻时间开始回滚,他再一次有了叫做马涛的生命——这次是真正的马涛,今世的马涛,绝不是腐烂分解又重新诞生的马涛——那马涛是别人,这马涛是自己——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城市,自己的亲朋,一样的经历,只不过时间倒转——他需要从一具尸体变回一个婴儿,从一个婴儿变回一枚受精卵。他再一次消失,养料成为牛羊,成为杂草,成为粮食,成为前世的他的尸体或者骨灰。时间滚至起点,宇宙浓缩成一个果核。果核密度无限大果核温度无限高,果核不会停止。果核再一次开始膨胀,时间再一次有了固定的方向,五台纪,南华纪,寒武纪,石炭纪,三叠纪,侏罗纪,新近纪……夏商周秦汉,唐宋元明清……日尔曼入侵罗马,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道德,宗教,法律……指南针,口红,拉链……沈香,王艳,戴宝宝……他……他再一次经历了他的所有,再一次从一枚受精卵变成一个婴孩,从一个婴孩变成一具尸体——真正的死亡是不存在的,死亡只是一次结束,一个幻像。一次。不过一次。仅仅一次。千万次之中的一次。这样的经历可以无限重复。然死亡又是那般真切,没有人能够泰然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