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一袭雪白的长裙,水松后面轻盈地闪现。此时天地飘渺,唯爱人无比真实。
我十六岁。我住在沼泽。那里只有我和奶奶。奶奶风烛残年,随时可能死去。她坐在门前椅子上,努力摊开身体,让阳光能够像流水那样渗进她的身体。然,没有用。奶奶的身体每天都在变冷,临死之前的她似乎变成一只需要依靠阳光取暖的巨型蜥蜴。远远看去,奶奶是一张灰暗的长满褶皱的胡乱摊在椅子上的蜥蜴的皮肤。
可是爱人无比鲜嫩。
爱人有白得耀眼的肌肤,红得刺眼的嘴唇,黑得过分的头发,羞涩得令人心动的表情。我将她牵起,走向沼泽深处,面前,无穷无尽的水洼,水木贼,睡莲,泥炭藓,燕子花……远处的大坝,遮天蔽日。她的手柔软湿润,我感觉自己牵着一抹小小的彩虹;她在沼泽里留下一串小巧的脚印,然后,脚印便成为一条泥鳅的家。她温顺地走在我的身边,我不说话,她不说话,我说话,她必应和。我们走累了,坐在一棵水松的下面,这里看不到苍老的奶奶,这里可以真切地感觉到她的微笑和呼吸。水汽上升,景致扭曲,此时天地飘渺,唯爱人无比真实。
我爱上她,不能自拔,无可救药。然她是不存在的。她是我虚构的,虚构了很多次,很多年,反复修改,反复斟酌,终达完美。
爱人是虚构的,并且是真实的。在虚构里真实,我触摸到她的睫毛和芳香。
多年后我走出沼泽,那时沼泽已经干涸,板结的土地如同城市的马路。我穿着与身材极不协调的宽大西装,蹬着将两脚挤出血泡的皮鞋,走进陌生的城市。我试图在坚硬的柏油路面留下脚印,却没有成功。我见到巨幅广告,地铁,霓虹,路灯,以及路灯下我的爱人。爱人紧抱双肩,她有白得耀眼的肌肤,红得刺眼的嘴唇,黑得过分的头发,羞涩得令人心动的眼神。她是真实的爱人,现实里真实的爱人,城市里的爱人,隔着一条马路,我无比真实地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瞟我一眼,我浑身颤栗。夜雾弥漫,景致灰白,此时天地飘渺,唯爱人无比真实。
我走向她,却不敢太近。我怕她受惊——她无比单纯,像一只可爱的兔子。我停下,用眼的余光将她爱抚,我想起沼泽里的水木贼,睡莲,泥炭藓,燕子花,水松,以及水洼上方的彩虹。她注意到我,眸子里闪过羞涩与不安。她从我面前走过,却不曾停下。我用影子触摸她的影子,拥抱她的影子。我感觉到她的柔软、湿润、滑腻与芬芳。
她走向远处的霓虹,又轻又飘,似乎要将自己融化进彩色的光影。我尾随她,她快,我快,她慢,我慢,她顿下,我顿下。我想牵起她的手,走向都市深处,我们面前,无穷无尽的楼房,霓虹,路灯,巨幅广告,甲虫般的汽车……远处的大厦,遮天蔽日。她越走越快,拐上一条小街,又从小街,拐进一条胡同。突然她开始奔跑,高跟鞋敲打着午夜的柏油马路,踏踏踏踏踏,如同一匹受惊的小马跑过板结的坚硬的沼泽。她在逃离。我让她心悸,恐惧。可是她是我的爱人,无论她如何去做,如何去想,她都是我的爱人。——爱人是真实的,并且是虚构的。——在真实里虚幻飘渺,我触摸到她的睫毛和芳香。——真实的爱人生活在现实的城市,却像一粒尘埃,一缕尘烟,一个幻像,一声叹息或者呻吟。我顿住,不敢往前。我认为隐在黑暗里的她或许变了样子:弹着血红的舌头,龇着锋利的獠牙,披头散发,脸色惨白;或者,老成一把一捏即碎的骨头,一张堆满皱纹的脸,一张没有牙齿的嘴,一双腐烂的水果般的眼睛。就像我终死在沼泽里的奶奶。
巷子里冲出四个男人,每个男人手里,都擎着雪亮的砍刀。他们无比凶恶,我只能逃离。途中回头,我发现,爱人从小巷深处飘然而出,美丽清纯的脸庞,仍然令我颤栗。
我逃,一直逃。我逃回沼泽,逃回我的二十岁,十八岁,十六岁,甚至更远。奶奶皱纹消失,皮肤有了光泽;母亲体态轻盈,表情动人。我坐在一棵水松的下面,一袭长裙的爱人,款款向我走来。爱人有白得耀眼的肌肤,红得刺眼的嘴唇,黑得过分的头发,羞涩得令人心动的表情。很多年,很多次,我试图改变她的模样——她在现实里令我心痛,我不想再见到她——可是我的虚构如此固执,每一次,都会将她一丝不苛地复原。
此时,天地飘渺,唯爱人无比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