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个中篇,又三个开头
(2010-08-31 16:3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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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三个中篇,又三个开头……
蚌
周海亮
蚌没有手脚,没有眼睛,没有喜怒,没有表情。蚌静默。蚌柔软并且坚硬——柔软如女人,坚硬如男人——蚌是男人和女人的结合体。男人女人长到一起,便成为蚌,守一方隐蔽的天地,过黑暗并且单调的日子。然后,岁月如同尖锐的规,在褐黑色的蚌壳上,划下一圈又一圈年轮。
蚌孱弱。蚌与世无争。
蚌密密麻麻,如同栽植。它们将身体藏进泥沙,听天由命。突然蚌壳紧闭,泥沙里亮出一线并不锋利的刃。脚板踩过来了,一点一点挪动,脚掌感觉到滑溜溜的蚌刃和蚌壳。少顷,脑袋扎下来,一只巨手将蚌从泥沙里薅出,然后,蚌脱离水面,空中划一道弧线,落上河边松软的细沙。蚌不会挣扎。蚌也许是唯一一种面临死亡仍然不会挣扎的动物。蚌一动不动,任阳光将它身体里的水分一点一点烘干。
马扎极喜食蚌。自发现河中有蚌,他的嘴巴便再也没有闲过。他将捞获的河蚌带回貂场,水池里养两天,待蚌吐净秽物和泥沙,便撬开蚌壳,抠出蚌肉,切片,配上辣椒或者山葱,爆炒,上桌,开一瓶烟台古酿,日子便飘起来了。马扎无酒不欢,无蚌不欢,无女人不欢。马扎的欢乐,全靠了一张嘴。他酒气熏天地谈论着女人,做出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猥琐的动作和表情。玲子唇触杯沿,微笑蕴藉,又突然间扔掉杯子,花枝乱颤。
玲子是何老板的女人。何老板经营着山上的貂场。貂场距荷花岘三里有余,荷花岘桃红柳绿,鸡犬相闻。相比之下,山里便成为世外桃源,这里生活着何老板、玲子、马扎、田井、一条叫做马驹的狗和一群机灵并且胆小的水貂。马扎从貂场建成便来此打工,田井来到时,他赫然已成为养貂的师傅。两个人挤睡于一铺大炕,夜里,马扎臭屁连连。
夏天时他们去河里洗澡,马扎一个猛子扎下去,出来时,手捧一个碗大的蚌。他兴奋得吐出鼻泡,一次次扎下去,河滩上便堆起褐黑色的蚌山。蚌壳微张,田井看到粉红色的柔软的湿润的颤动的如女人般的蚌肉。
几乎每一天,马扎都会从河里捞走半口袋河蚌。捞过的地方第二天再捞,仍然有蚌。这说明蚌没有窝巢,它伏在河底,犁开泥沙,毫无目的,艰难前行,然后,再一次顿下,身体掩藏起来。蚌藏不深,马扎可以轻易将它们变成每天晚上的下酒菜。
田井从不食蚌。一次马扎跟他开玩笑,将一块蚌肉强行塞进他的嘴巴,他立刻脸色苍白,目露惊恐,身体颤栗,嗓子里发出剧烈呕吐的痛苦之声。他喝酒,咬一根红辣椒,嘴巴里喷出火。辣椒是玲子腌制的,除了辣,田井感觉不到别的味道。夜里田井梦呓,口齿不清地喊,辣椒!蚌!辣椒!蚌!马扎就乐了。他用一只臭脚将田井踹醒,他说你再喊也没有用,你的小辣椒你的小母蚌被老何压在身底下呢。田井迷迷登登爬起来,去门口撒一泡尿,却是尿液茶黄,尿柱细短,如同阻塞不畅的茶壶——他梦里丑陋凶狠的勃起让他在醒来以后痛苦无比。
蚌壳弃在屋外一角,闪烁着死亡的光芒。它们不再斑斓逼人韧性十足,它们只是愈来苍白和松脆。它们是蚌的骨头还是蚌的皮肤?它们是蚌的衣服还是蚌的房屋?月光灿烂金黄,田井看到蚌壳上长出韧带,长出颜色,长出肌肉,长出眼睛。蚌叠股枕臂,橘红色的肌肉探出蚌壳,彼此拥抱和抚摸。蚌把这里变成河底,河水缓缓流过田井的身体,山野里泛起若有若无的泥湦气味。田井有些害怕,提上裤子,逃进屋子。裤裆里湿漉漉的,又黏稠,如同涂抹上一层新鲜的蚌汁。
马扎将最后一口酒灌进鼻孔。马扎说听到没?你的小母蚌又叫起来了。
骨 肉
周海亮
宋兰没有信仰,可是她有负罪感。负罪感是可以成长的,本来很小一粒种子,却越长越大,越长越大,长出狂躁滚烫的嘴巴、挂满倒刺的舌头、锋利尖锐的牙齿,终将一个人彻底吞噬。她想赎罪,几乎每时每刻都想。赎罪不能改变过去,但至少可以安抚内心。有时宋兰也搞不清楚,她试图赎罪的强烈愿望,到底是为儿子,还是为她自己?
一切却全因了自己。多年前的闷热夏夜,她批改完学生作业,提了马扎去门口纳凉。她本想坐一会儿,却倚在门框上睡着了。她梦见丈夫攥一杆明晃晃的耧锄将她追赶,她逃向旷野,旷野里到处都是肮脏的水洼。她的两腿软绵绵的,似乎喝多了酒,又似乎深陷黏稠湮滞的泥塘;她梦见坐在碑石上的唐歌拉起大提琴,琴发出低沉的呜咽之音,唐歌的脚板上,爬满野草和苔衣;她梦见丈夫挂在梧桐树上,缺掉一只鞋子,身体拉得笔直。风吹来,丈夫如同一个巨大的灰色树挂,轻轻地荡;她梦见炕桌上的蜡烛被醒来的儿子碰翻,蜡烛携带了极微小的火焰,碰触了旁边的作业本和蚊帐。火焰在几秒钟以后开始蔓延,又迅速爬满整间屋子。屋子里传来瓶子爆裂的声音,儿子嚎哭的声音,草席烧焦的气味,皮肤烧焦的气味……宋兰打一个激灵,猛醒来,大喊一声,天啊……
她救出儿子的性命,却未能救出儿子的完整。儿子失去三根手指、两根脚趾和全身三分之一的健康皮肤,儿子缩成一粒柔软并且酥脆的木炭。他淡黑色的身体不断渗出水珠,水珠晶亮如同眼泪,宋兰想他也许用了全身的皮肤哭泣。儿子在那一天偏离了他的人生轨迹,本该一生坦途,却掉落陡现的深渊。
那一年,儿子宋歅,不过三岁。
她没有照顾好儿子,她内疚,自责,罪孽深重。她在夜里独自垂泪,以头撞墙,拳头堵住了嘴。然悲泣之声仍然传出,压抑并且凄厉,屋子里打着旋儿,将尚未睡着的儿子逗笑。儿子长出鳄鱼般的皮肤,蟾蜍般的皮肤,穿山甲般的皮肤,干裂的土地般的皮肤。夏天里儿子不能排汗,儿子的眼泪,注定无法排遣。
假如丈夫守在儿子身边,儿子便不会有事。可是丈夫上吊而死,用了结婚时她送的领带。领带上描绘了色彩明快的瓦当图案,又在瓦当与瓦当之间,贯连着垂了流苏的暗紫色绳结。这让领带更像一条绳子。这让丈夫的死去,更快更彻底。
没有人知道他在死去以前到底想些什么。一个脾气粗暴的男人,突然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将自己结束。后来查出他在吊死前吞掉三柄剃须刀片。后来查出他在吞掉刀片前吞掉一百片安眠药。他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一点机会。他蜡白的圆脸时常贴上窗玻璃,让睡梦里的宋兰骤然惊醒。
……
从死亡开始
周海亮
1
马涛被宣判死刑那一刻,路边的玉兰树正在撩开它们的花苞。花苞白色,稍黄,微蓝,剔透,温润,如同上好的和田玉雕琢而成。马涛的脖子上就有一块和田玉,和田玉雕成观音,观音拇指大小,端庄秀美,慈眉善目,时刻保佑着马涛的平安。观音是戴宝宝送给马涛的生日礼物,自拴上马涛的脖子,便再也没有摘下。马涛永远忘不了戴宝宝搂起他脖子的模样,戴宝宝近在咫尺,吐气如兰。那天她穿了蓝底白花的长裙,露了弧线优美的锁骨,踮了小巧玲珑的赤脚,带了刚挤一半的粉刺——粉刺只挤到一半,两个嘴巴便迫不及待地粘到一起,马涛于是尝到甜甜爽爽的牙膏味道。那天戴宝宝为他煮了一碗水饺,牛肉大馅,香而不腻。
初春的阳光暖意融融,马涛却感觉寒气逼人。似乎到处都是冰凌,身体碰触上去,喀铃喀铃响。周围车水马龙。周围死寂一片。周围车水马龙又死寂一片。理发店炸起节奏强烈的音乐,刚开业的饭店放起一挂鞭炮,卖水果的小贩扯开嗓子吆喝,一群少年边走边嘻笑打闹……一千种声音混淆缠绕,便没有了声音。其实声音尤在,嘈杂不堪,只是马涛感觉不到它。
马涛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死亡。
死亡。从现在开始倒计时,也许一年,也许半年,也许三个月,也许,三天。马涛的生命就像开始腐烂的果实,先是一个淡淡的斑点,颜色越来越重,面积越来越大,攻城拔池,终于遍覆全身。什么都没有用,手术、服药、化疗、积极并且乐观的心态……什么都没有用。死亡向马涛走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突然开始了小跑,开始了狂奔,开始了冲刺。死亡也有生命。死亡的生命靠了攫取和掠夺他人的生命。尽管死亡万般惭愧,可是她没有办法。死亡是雌性的,女性的,母性的——这是马涛后来的结论。那时候马涛刚刚得知戴宝宝从六楼一跃而下,空中的身体如同突然撕裂的玉兰花苞。那时候的马涛,竟然有了如释重负的快感。
走出两条街的马涛,思维开始回归。他经过他所工作的公司,他看到高胖子站在门口,正跟一位短头发的女孩卿卿我我。高胖子说了一句什么,女孩捂起嘴,夹起肩,花枝乱颤。高胖子是马涛的老板,小马涛两岁,却有着比马涛更加臃肿的身材。高胖子好色,嗜烟,酗酒,嗜咖啡,喜欢没黑没白地搓麻将。高胖子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胖子胃溃疡脂肪肝肺气肿。马涛曾断言高胖子不会活过四十五岁,然现在,他注定会死在高胖子前面。
马涛听到女孩媚笑着骂高胖子:死鬼!高胖子就笑了。似乎被漂亮女孩骂一句“死鬼”,比多出二十年生命都令人兴奋。
一段时间里,戴宝宝也喜欢骂马涛死鬼,在高兴时,在高潮时,在无聊时,在无措时。戴宝宝骂人和叫床的声音一样好听,马涛认为她的声音像极了莎拉·布莱曼。有时候戴宝宝会给马涛唱那首《斯卡布罗集市》,让马涛突然间泪流满面。
您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七里香。请代我向一位青年问好,他曾经是我的真爱……
眼泪落上戴宝宝毛桃般的乳房,挂着,晃着,硬撑着不掉下来。然后,他们就变成两条饥渴的纠缠一起的激烈扭动的鳗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