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旧作:规 矩
(2010-02-01 11:3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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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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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摆了高梁稀粥,摆了疙瘩咸菜,摆了深绿色的菜团和煮熟的地瓜。这是秀兰嫁过来的第一顿饭。是午饭。现在是冬天,冬天里是没有早饭的。只要不干活,就没有早饭。这是田家的规矩,田家庄的规矩,田镇的规矩。这和粮食的多少没有关系。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和律令,谁也别想更改。
秀兰早就饿了。昨天整整一天,她几乎滴水未进。田镇的新娘在出嫁这天都不能吃饭。她们饿着肚子上了花轿,饿着肚子在唢呐和鞭炮声中来到了婆家,饿着肚子拜了天地拜了爹娘然后夫妻对拜,饿着肚子任一群无所事事的后生闹到很晚,饿着肚子行了夫妻之事,睡觉,梦中甜蜜或者不安,醒来,再熬过一个漫长的上午,才能迎来她们嫁过来的第一顿饭。田镇新娘都是在饥饿中度过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的。这是新生活的开始。——新生活的开始,就应该空着肚子。不然怎么能叫新生活?
秀兰拿一个地瓜,细细地剥了皮,轻轻地咬一口。尽管她饿,可是她尽量表现得端庄大方。地瓜香甜,爽滑,红瓤,薄皮,冒着袅袅的白气。地瓜被她的舌头打烂,化成蜜,淌下咽喉。她的旁边坐着她的男人田宝。田宝正把一碗高梁稀粥喝得呼噜噜响。田宝的旁边坐着她的婆婆,婆婆早已没有了牙齿,她把咸菜含着嘴里啧啧地咂着咸味。她的对面坐着她的公公,她的公公叫田满坡。田满坡的手里也拿着一个地瓜。他没有吃他的地瓜。他看着秀兰。
秀兰盯着手里的地瓜,盯着盘子里的咸菜。她用余光感知着自己的公公。她不知道公公田满坡为什么要用那种眼光看她。她被他的目光戳得极不自在。
田满坡看了一会儿秀兰,然后把头扭向田宝。他对田宝说:“咱家的规矩,吃地瓜,是不能剥皮的。”
田宝就把脑袋从海碗里拔出来。他看了看他爹,再看了看秀兰,又看了看秀兰手里的地瓜。他重复了田满坡的话。他对秀兰说:“咱家的规矩,吃地瓜,是不能剥皮的。”
秀兰就愣住了。这算什么规矩?吃地瓜不能剥皮?地瓜要连皮吃?秀兰的脸上尽是迷惑。
田宝接着说:“地瓜洗得很干净。”
秀兰还是不懂。洗得很干净就不能剥皮?吃地瓜剥掉皮是因为地瓜没洗干净么?这算什么理由?
“是祖上传下的规矩。”田宝想了想,补充一句。
这时秀兰已经吃掉一个地瓜。她的面前,堆着几片零零碎碎的暗红色的地瓜皮。本来她还想去拿第二个地瓜,可是听了公公和男人的话,她的手就定格在半空了。她定了约几秒钟,然后,那手极不情愿地拐了弯儿。她捏了一个菜团子,掰碎,泡进面前的高梁稀粥。
“适应了就好了。”田宝笑着对他爹田满坡说,“她刚过门,她还得适应一段时间。”他探着身子把手伸向盛满地瓜的饭撑,拿了一个地瓜,细细地剥了皮,递给秀兰。
秀兰接了,笑一笑,咬一口。地瓜很甜。田家的地瓜,储存得很好。
田满坡不满地看着儿子。儿子是一个无耻的叛徒。
地瓜是旧时胶东半岛重要的粮食作物。天气旱些,涝些,冰雹多些,蝗虫猛些,地瓜都不计较,照样喜获丰收。那时的胶东农村,毫不夸张地说,千家万户的饭桌上,每一餐,都会出现地瓜的影子。切成片,打成丝,磨成粉,心灵手巧的胶东女人让地瓜的吃法千变万化千奇百怪。而最简单的吃法,就是将地瓜洗净,囫囵扔进锅里,添了水,猛火煮熟。经过储存的地瓜,煮熟后会变得又稀又软,又嫩又滑,又香又甜,与刚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地瓜,味道和口感都完全不一样。地瓜是可亲可敬的玉皇大帝赏赐胶东农民的天粮,他们热爱地瓜,赞美地瓜。
可是地瓜又是娇贵的。地瓜的储存是一门学问。储存不好的地瓜,在冬天,就会生出冻疮。那些冻疮和我们手上脸上生出的冻疮一样,圆圆一个斑点,很难看。这样的地瓜煮熟,不小心吃到冻疮的位置,就会苦比黄莲。田家庄家家户户都会储存地瓜。田满坡家是田家庄储存地瓜的好手。田满仓家的地瓜,在冬天里,不会生出冻疮。
可是即使没有冻疮,也没必要非得把地瓜皮吃掉吧?秀兰想,除了灾荒年,只有猪才会吃掉剥下来的地瓜皮。
秀兰的娘家距离田家庄三十余里,也是做庄稼的。山和水,田地和沟畔,草屋和猪舍,收成和开支,娘家和婆家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娘家从来不曾吃过地瓜皮。——娘家不吃地瓜皮,粮食也从来没有紧缺过;婆家像猪一样吃掉地瓜皮,好像,日子也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宽松。
秀兰坐在火炕上等着田宝。她仍然穿着昨天的对襟小红袄,滚烫的火炕让她的脸上有了细小的汗。她和田宝住在西厢。——田满坡没有能力给自己最小的儿子盖上三五间新房。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田宝带进来一缕寒风。
秀兰开门见山。“爹说啥咧?”
田宝说:“还是吃饭时那句话。咱家的规矩,吃地瓜是不能剥皮的。”
秀兰说:“家里又不缺粮食。”
田宝说:“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呢。爹说不能改。”
秀兰说:“老祖宗传下的规矩也能改。男人的辫子都能剪了,女人的脚都不用裹了,还有什么不能改的?”
田宝说:“不一样。”
秀兰说:“反正我不吃地瓜皮。”
田宝说:“不吃可不行。爹说你吃晚饭时,可不能再剥地瓜皮了。”
秀兰说:“那我晚上不吃地瓜了。”
田宝说:“没别的。”
秀兰说:“那我就不吃晚饭了。”
田宝说:“天天地瓜,顿顿地瓜,你能从此不吃饭了?”
秀兰说:“不吃了。”
说着说着她笑了。因为田宝把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胳肢窝。
晚饭有高梁稀粥,有疙瘩咸菜,有深绿色的菜团和煮熟的地瓜。晚饭和中饭完全一样,没有丝毫的变化。秀兰在灶下帮婆婆烧火的时候,心里就慌慌地,不知所措。她想一会儿该怎么办呢?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是谁知道,吃饭也能吃出问题。
所以吃饭的时候,秀兰真的一直没有去拿饭撑里的地瓜。她吃掉一个菜团,喝下一碗高梁粥。她不去拿地瓜,因为她不想吃掉地瓜皮。她不去拿地瓜,她想,她的公公田满坡将会无奈地妥协。
田满坡却一直没看秀兰,也没有说话。他只顾吃自己的饭。他抓起一个地瓜,三口两口就全部塞进黑乎乎的嘴里。是连皮塞进去的。田满坡的舌头欢畅地打着滚儿。
秀兰在心里悄悄地骂了一句。
田满坡是干不了农活的。他说他腰痛。要干农活了,他弯下腰,只一会儿,那腰就抬不起来。他嘴里哎哟哎哟地惨叫着,脸上配合着极其痛苦的表情。他的腰就那样弯成直角,身体就像木工的拐尺般僵硬。他的腰得两个人才能帮他扳回来。扳直了,他的脸上继续着痛苦。他躺倒在地头,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直到别人把活干完。所以说,家里的农活,其实都是被田宝以及田宝的两个哥哥和嫂子干完的。田满坡基本上等同于一个看客。没有活干的日子,他的腰立刻就不痛了。旧时的胶东农村,只有冬天里约一个月的时间才是真正的农闲。所以田满坡的腰在一年里,只有冬天里的那一个月才不会痛。
秀兰在娘家,听到过田满坡的故事。田满坡腰痛的故事名扬整个胶东半岛。她认为他是装的。
秀兰嫁给田宝,秀兰娘是不同意的。秀兰娘说:“嫁过去,公爹干不了活,你这苦还能受得了?”秀兰不听娘的。她看上了田宝。田宝是那般英俊。田宝像公牛一样健壮。秀兰喜欢田宝这样的男人。——她是要嫁给田宝,又不是嫁给公公。不过秀兰觉得公公不干农活也就算了,为什么非要逼她吃下地瓜皮?给她下马威吗?这时候是不能够认输的。秀兰想,如果这时候认输了,自己就会在田家受一辈子气。
她伸出手,去拿第二个菜团。
田宝拦住了她。确切地说,是田宝偷偷捅了她一把。她转过头看田宝,田宝已经从饭撑里拿起一个地瓜。田宝说:“吃个地瓜吧!”
然后,田宝动作迅速地帮她剥掉地瓜皮,把地瓜塞到她的手里。
田满坡的眼睛立刻从皱纹深处挤出来。他不看秀兰,只看田宝。他对田宝说:“你可真会心疼你媳妇啊。你对你娘都没这样好过。”
田宝笑一笑,不吭声。
田宝娘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她瘪着嘴,津津有味地咂着一根咸菜。在吃饭的时间里,她几乎是不存在的。起码秀兰的感觉是这样。
秀兰咬一口地瓜。咬出袅袅白气。
田满坡对田宝说:“饭吃完,别急走,有话跟你说。”
吃完饭,和婆婆收拾完饭桌,天已经黑了。秀兰站在灶前,用一个丝瓜瓤刷锅,婆婆走过来,说:“还是我来吧,怕你刷不干净。”秀兰就知道婆婆在赶她走。因为她的公公田满坡有话要和她的男人田宝说。
秀兰回了厢房,坐在炕沿,皱着眉,静静地候他的男人。一会儿,田宝回来,嘴里叼着草烟。他问秀兰:“怎么不点油灯?”
秀兰说:“省下点油钱不更好么?”
田宝就嘿嘿干笑了两声。他说:“你生爹的气了?”
秀兰说:“刚嫁过来的媳妇,哪敢生一家之主的气?”
田宝说:“老人嘛,思想都古董。”
秀兰问:“爹咋说?”
田宝说:“他说让你再适应一段时间。总之,老祖宗的规矩,是一定不能更改的。”
秀兰说:“假设我一辈子都适应不了呢?”
田宝说:“怎么会。”
秀兰说:“假设呢?”
田宝说:“怎么会。”
秀兰问:“爹给我多少时间?”
田宝说:“三天。加上今天一共三天。新媳妇三天回门。等我们回来,爹说,你就得和我们一样吃地瓜皮。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不吃地瓜皮,就不像一家人了。”
秀兰说:“那以后吃饭,你别再给我拿地瓜了。我以后再也不吃地瓜了。”
田宝说:“你就再将就一些日子吧。等分了家,我们单独吃饭,我肯定不会逼你吃地瓜皮。”
秀兰问:“啥时分家?”
田宝说:“得过一段时间。”
秀兰问:“得过多少段时间?”
田宝说:“尽量赶早。”
秀兰说:“反正在分家之前,你别再给我递地瓜了。”
田宝笑着说:“睡觉吧……我急着呢。”
三天回门,秀兰领着田宝回了娘家。三十里山路,他们走了将近一个上午。
田宝把手里的烧酒和点心放上灶台,然后上了炕,和老丈人抽烟聊天。秀兰和秀兰娘在灶前忙着中午饭,一边轻轻地嘀咕着什么。这样田宝的注意力就被秀兰和秀兰娘吸引过去。他一边应付着老丈人,一边侧了耳朵听着秀兰和秀兰娘的聊天内容。他怕秀兰跟她娘告状。
还好。秀兰和她娘净扯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似乎把地瓜的事情忘了。
然后吃饭。
桌子上有地瓜。
秀兰拿一个地瓜,表情愉悦地剥着地瓜皮。秀兰说:“终于可以剥地瓜皮了。”
田宝忙瞪秀兰一眼。
秀兰继续剥着地瓜皮。她说:“地瓜就应该剥了皮再吃。”
如果手里有针线,田宝可能会立即缝上秀兰的嘴。
经过秀兰的启发,秀兰娘终于开始提问了。她问秀兰:“谁家吃地瓜不剥皮?”
秀兰努努嘴。“还能有谁家?”
秀兰娘说:“不会吧。宝子来咱家,没见他吃过地瓜皮啊。”
田宝马上接过话。他说:“你们家不吃地瓜皮,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吧?我们家吃地瓜不能剥皮,也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得尊重祖宗……”
秀兰娘问秀兰:“你呢?在他家也不剥地瓜皮?”
秀兰说:“公爹不让剥。”
田宝连忙说:“现在还让。”
秀兰说:“已经不让了。早说了,三天回门后,就不能再剥地瓜皮了。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剥地瓜皮,就不像一家人了。”
秀兰娘的脸立刻阴了下来。她放下筷子,对秀兰爹说:“亲家怎么能这样呢?如果他家缺粮食,说一声,我们送些过去就是了。怎么能不让剥地瓜皮?他怎么能这样呢?”
秀兰爹说:“嫁出去的闺女,你就别管了。吃点地瓜皮,又药不死人。”
秀兰娘不高兴了:“你怎么不吃?”
秀兰爹没有回答秀兰娘的话。他问秀兰:“回去后,你吃地瓜,真的要连皮一块儿吃掉?”
秀兰说:“不。分家之前,我决不会再吃一口地瓜。”
秀兰和田宝第二天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近中午了。婆婆早做好了午饭,坐在炕上等着他们。秀兰对婆婆说我在娘家吃过了,现在还不饿。婆婆说怎么冬天还吃早饭?秀兰说因为今天要赶路,所以吃了。婆婆说那也消化得差不多了吧?再吃点。秀兰说:“真不吃了。”就一个人回了厢房。
其实,她和田宝根本没有吃过早饭。
一会儿,田宝吃完饭回来,带给她一个很不好的消息。田宝说,今天的午饭,除了地瓜,没有别的。爹说,今天晚上,明天中午,明天晚上,后天中午,后天晚上,一连好几天,都会是这样。
秀兰又在心里骂了好几句。显然,她的公公田满坡已经开始动真格了。不让剥地瓜皮就不吃地瓜是吗?好。不吃地瓜,就没有别的。不吃地瓜,就天天地瓜顿顿地瓜。你能饿一顿是吗?你能饿一天是吗?看你还能饿几顿?看你还能熬几天?
田宝叹一口气。
秀兰说我晚上也不吃饭了。
田宝说:“你就别难为我了。他是我爹,你是我媳妇,你说我怎么办?”
“我没有难为你。”秀兰说,“我就是不吃饭了。等我饿死了,你家的规矩就该改了。”
“你信不信,”田宝说,“就算你饿死了,这规矩也改不了。”
秀兰说那我饿死算了。
田宝想了想,说:“这样,我再跟爹说说,让他答应再让你适应几天。”
秀兰从鼻子里笑出一声。“我怎么报答你?”
田宝说:“那你让我怎么办?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秀兰说:“两个办法。一,我绝食,饿死。二,我偏要剥地瓜皮。我就是不遵守你家的规矩。看你爹他能把我怎么着?”
秀兰的话,不是气话,更不是随便说出口的。她真这么想。刚才她想了一路。她想,既然公公田满坡不能够妥协,那么,她秀兰又凭什么要投降?她又没犯下什么过错。既然没有过错,她为什么要像猪一样吃掉地瓜皮?
她甚至想好了每一个细节。吃饭时,公公怎样瞅她,她怎样不理;公公怎样跟田宝说,她怎样回应;公公怎样教导她,她怎样对付;甚至,即使,公公婆婆和田宝怎样一齐把矛头对准她自己,她怎样反击。等等。总之她需要反抗。那天她想了整整一个下午。她认为这是她一生中最漫长的一个下午。随着晚饭时间的临近,她的全身都亢奋起来。
她将要迎来一场战争。她的对手是公公田满坡。是公公田满坡是婆婆田金氏是男人田宝。是他们三个人加在一起。是整个田家庄。是田家的列祖列宗。是整个田家庄的列祖列宗。她的对手太过强大。可是,她需要这场战争。她需要强有力的反击。
可是,突然间,她不需要反击了。因为田满坡突然死掉了。
田满坡是摔死的。他在天寒地冻的下午一个人跑到村后的山坡上拣枯枝。他拣枯枝是为了煮地瓜。煮地瓜总是需要很多柴火的。特别是他计划往后的一个月顿顿饭都要煮一大锅地瓜。他没有拣到几根枯枝,就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发现他的孩子们说,田满坡的身体就像一颗生了锈的弯曲成一团的铁钉。
田满坡死了,全家人哭成一片。秀兰也哭。秀兰说:“哎哟哎哟哎哟……哎哟我的爹哟哎哟……你怎么甩下我们就走了哟哎哟……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哟哎哟……哎哟哎哟哎哟……我吃地瓜终于可以剥皮了哎哟……”
最后一句,她是偷偷喊出来的。她喊出这句话时,忍不住想笑。
当天晚上,田家乱成一团,秀兰没有饭吃。
第二天中午,田家来了很多乡邻。饭桌上有馒头,有白菜,有豆腐,没有地瓜。
晚上,田家又来了很多乡邻。中午吃剩下的馒头、白菜和豆腐,晚上接着吃。仍然没有地瓜。
第三天上午,没有早饭。
中午,尽管全家人仍然沉浸在无限悲痛之中,可是饭菜已经恢复了正常。饭桌上摆了高梁稀粥,摆了疙瘩咸菜,摆了深绿色的菜团和煮熟的地瓜。饭桌上没有田满坡。秀兰轻松无比。
她拿起一个地瓜。她细细地剥了皮,慢条斯理地吃。嘴里的地瓜被她的舌头打烂,化成蜜,淌下咽喉。她感到无比幸福。
田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娘,也拿了一个地瓜,顺手剥了皮。
婆婆坐在他们对面,认真地喝着碗里的菜粥。她不时夹起一块咸菜,咂着那上面的咸味。她很安静。吃饭的时候,她似乎是不存在的。
可是过一会儿,当她看到田宝和秀兰放下了筷子,就问:“你们吃完了吗?”
田宝和秀兰一起说:“吃完了。”
然后,婆婆做出一个让田宝和秀兰目瞪口呆并且彻底崩溃的举动。她撮起田宝和秀兰扔在桌子上的地瓜皮,一把一把塞进自己没有牙齿的嘴。她瘪着嘴,鼓着腮帮子,舌头胡乱地翻卷。她说:“以后你们剥下多少,我就吃多少。剥下多少,我吃多少。剥下多少,我吃多少……”
……
现在秀兰坐在饭桌前吃饭。她的头发花白,身体佝偻。她不满地盯着面前的儿媳,说:“咱家的规矩,吃地瓜,是不能剥皮的。”
田宝从胡子下面闪出他的嘴。田宝说:“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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