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放在小傅前面靠右的桌子上。刀子距离小傅的右手仅有半尺，刀子距离小傅的左手仅有一尺，刀子距离小傅的眼睛仅有一尺半。刀子距离蚂蚁上树有一寸，刀子距离红烧排骨有两寸，刀子距离豆豉蒸鱼有一尺，刀子距离洋葱猪扒有两尺，刀子距离五香狗肉有两尺半，刀子距离郑花的胸膛有一米。

　　小傅重新打开一瓶啤酒，他站起来为郑花倒满，又给自己倒满，他晃了晃酒杯，他说，你不必怕，我不会让你痛苦的。你会死得很幸福。

　　郑花说，我不怕。

　　小傅说，为什么干杯？

　　郑花说，为了中国足球。

　　小傅说，扯淡。为了重生吧。

　　郑花说，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小傅说，我也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然后郑花笑了，郑花说，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我？即使我们离开不了这里，不同样可以延续以前的日子吗？四年来我们不一直是这样生活的吗？

　　小傅说，假如弗莉达抛弃了他，他已拥有的一切也就抛弃了他。

　　郑花说，我并没有抛弃你。卡夫卡和K的鬼话不能适用于我们。

　　小傅说，是抛弃，适用。

　　郑花说，我们还可以继续。

　　是抛弃，小傅说，是抛弃彻头彻尾的抛弃。所以即使我留在这里也不会很快活，所以即使我们继续活在这个世上，也不会快活。

　　郑花说，你以前也不快活。

　　小傅说，不一样。以前我不快活，但起码还有快活的梦想。现在我不快活，是梦想彻底的破灭，这种不快活是致命的。

　　小傅说，你给了我致命一击。

　　郑花说，是吗？

　　小傅说，所以我要杀了你，然后可能自杀，可能潜逃。

　　郑花说，你决定了吗？

　　小傅说，是。

　　郑花说，为了死亡，干杯。

　　小傅说，干杯。

 

 

　　上半场中国队与日本队打成1：1平，小傅那时正在啃着一块红烧排骨，他说，爽！

　　郑花说，你说过你爱我的鱼尾纹，是吗？

　　小傅点头。

　　郑花说现在呢？

　　小傅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回，他盯着郑花潮红的脸说，仍然漂亮，漂亮的鱼尾纹。

　　郑花说可是我认为你好象从来没有爱过我。

　　小傅说那你认为我是在干嘛呢。我四年来是在干嘛呢。仅仅为了和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睡觉吗？仅仅是为了等待你的更年期吗？仅仅是在等待你不再能够为我动情和湿润，仅仅为了逃离这个城市吗？

　　郑花说，爱我是你的一种错觉，你自己并不知道。其实你只爱你自己，你只爱自己的颓废。

　　郑花说，你爱你自己，是因为你想逃离你自己。

　　郑花说，但是我爱你。

　　郑花说，同样，我爱你的理由是，我只想逃离我自己。

　　小傅低着头，他把吃剩的骨头放在面前的盘子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拿餐纸抹了抹自己的嘴巴，又抹了抹自己的手，把椅子向前推了推，然后他重新抬起头，他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

　　郑花说，只是刚才。

　　小傅叹了一口气说，不管如何，我要杀了你。然后，潜逃或者自杀。

　　郑花说，死亡是最好的逃离。

　　小傅说，逃离。

　　在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在中国运动员表情僵滞的拥抱中，他站起来，绕过桌子，拥抱她，吻她。

　　他发现郑花泪流满面。

 

 

　　中场休息的时候他去了一趟洗手间，他没有带走他的刀子，刀子仍然放在那里。他的眼珠已经通红，膀胱几乎胀破。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碰倒了椅子，他笑着对郑花说，我喝多了，我去一趟洗手间，其实即使站在这间屋子里撒泡尿也行，但我还是想去一趟洗手间。我得吐，吐过才能清醒。其实即使我蹲在这间屋子里吐也行，但我还是想去洗手间。你去不去？不去？那你应该多吃一点，反正是最后一顿了，做了撑死鬼也是件相当幸福的事。

　　郑花说，没问题。

　　在他系裤带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男人提着一个皮包进来。男人看了他一眼，将皮包夹在腋下，然后开始解裤带，小傅走过去，小傅说，把你的包给我。

　　男人没听清，男人问你说什么？

　　小傅说把你的包给我。

　　男人问为什么？

　　小傅把手插进裤袋中，他说我说最后一遍，把你的包给我。

　　那个比小傅高出整整半头的男人突然间开始萎缩和哆嗦，他把皮包从腋下抽出来，双头递给小傅，他说，别杀我。

　　小傅笑了，小傅说我怎么会杀你呢？我又没带刀子。你来翻翻我的衣服，看看我有没有带刀子。

　　男人继续说，别杀我，钱都给你。

　　小傅说，那你跪下。

　　男人马上矮了一截。小傅说，你爬出去。如果你要报警，酒店门口就有一个派出所。但是我认识你，今后也认识你，你说是不是？

　　然后他看见男人双膝着地向门口爬，爬到门口的时候男人突然站起疯了似地狂奔而去。

　　无声的狂奔。

　　小傅把皮包里的东西全部倒进抽水马桶，和他的呕吐物一同冲下，然后他把皮包也扔了进去。

　　又一个男人进来，盯着他不解地看。

　　小傅说，你看什么看？

　　于是他看到这个男人只顾低头撒尿。

 

 

　　小傅重新走进他和郑花的包厢，他说，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等着我，这算是你对于失约的一种补偿吗？

　　小傅看着他的刀子，刀子闪闪发亮。就放在他的前面靠右的桌子上。

　　郑花说，已经二比一了。

　　小傅说，是吗？看来中国队又没戏了。

　　郑花说，是。踢得不好。

　　小傅说，踢成狗屁。

　　郑花说，其实你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记者。

　　小傅说，我讨厌记者。

　　郑花说，你也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作家。

　　小傅说，作家是贬义词。

　　郑花说，或许你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农民。

　　小傅说，那还差不多。

　　然后日本队又进了一个，比赛接近尾声。

　　小傅说，没劲透了。

　　郑花说，球赛本来就没劲，就象生活，生活其实也挺没劲的。

　　小傅说，是没劲。私奔其实也挺没劲的。

　　郑花说，是没劲。梦想其实也挺没劲的。

　　小傅说，够了郑花，你以为我们是在合演山东快书？

　　郑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没有赴约？

　　小傅说，为什么要问？不想问。

　　郑花说，那么，你想谈谈老于吗？

　　小傅说，为什么谈他？这个废物。

　　郑花说，那谈谈我儿子？

　　小傅说，那行。简略一些。

　　郑花把嘴巴张了张，郑花说，算了，还是不要谈了。

　　郑花觉得自己真得象一条垂死的金鱼，躺在清澈透明的鱼缸里，外面的世界生机盎然。两个人把脑袋凑在鱼缸上面向她看着，两个人全都张着傻呵呵的嘴巴，她认出了那是老于和小傅。

　　小傅突然站起来拍着桌子吼着，真他妈的私奔没劲，做爱没劲，梦想没劲，中国队更他妈没劲！

　　他指着郑花说，爱情没劲。你她妈没劲。

　　他说，所以，我还是决定杀了你。

　　他说，我再去一趟洗手间。

　　郑花在后面说，老尹死了。但小傅没有听到，他头疼欲裂。

 

 

　　他仍然没有带着他的刀子，他在洗手间里蹲了很长的时间，他想那个男人即使去另外的一条街报警的话，警察也差不多该来了。

　　他不停地抽烟，他打开洗手间惟一的窗户，窗外凉风习习。

　　他站在那里，他突然想飞起来。

　　那是酒店的三楼。

　　于是他站到窗户上，两手小心冀冀地扶着窗框，他半蹲下去，他做好了起飞的姿势。

　　这时他突然很想再看郑花一眼，他对自己说，再看一眼吧。

　　于是他重新站回到地面上，并重新进入他们的包厢。

 

 

　　郑花说，三比一，比赛结束了。

　　小傅说，完蛋了，操他妈的。

　　郑花说，我想我们也该结束这顿饭了，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长的时间。

　　小傅说是吗，我们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长的时间吗？

　　郑花说是，你清醒一些了吗？

　　小傅说清醒多了。

　　郑花说那我们走吧，我们再散一会儿步。

　　小傅说我不是要杀你的吗？难道你忘了吗？

　　郑花说我没忘。

　　小傅说但是我现在改变想法了，我想我们两个从这里一起飞出去。

　　郑花说，什么意思？

　　小傅指着包间的那个窗户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你会不会紧跟着我跳下去？

　　郑花说不会。

　　小傅说不会吗？

　　郑花说不会。

　　小傅说真得不会？

　　郑花说当然不会。

　　小傅说那我还是杀了你吧！

　　郑花说，好。

　　小傅说你吃饱了吗？

　　郑花说，饱了。

　　小傅说用不用回家换件衣服？

　　郑花说，不用。

　　小傅说要么补补妆？

　　郑花说，免了。

　　小傅拿起他的刀子说，那么，可以开始了吗？

　　郑花说，可以开始了。

 

 

　　小傅追赶着列车，列车开始加速，把他远远地抛在后面，于是他长出了一对没有羽毛的蝙蝠般的翅膀，他开始飞翔，追赶，盘旋，俯冲，乘客们纷纷把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象看着一个怪物般看着他。他甚至看见有人举起弹弓向他瞄准，他并不害怕，一点儿也不紧张。这些傻逼，他想，他们打不准的。但这时他想起了郑花，他想起她仍然停留在那个车站广场，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里，鱼尾纹里透露出妩媚的焦急。他开始转身，向相反的方向飞翔，但列车带起的气流让他象一只汽球般无可奈何地悬浮在半空。这时候瞄准他的弹弓突然残忍地发射出一颗子弹，干燥的子弹，灼热的子弹。子弹打中了他，他感觉不到痛，但他无疑被打了下来，他就这样被卷落在铁轨上。

　　跌落的一刹那，他看到了瞄准他的那张脸。他惊奇地发现那是他自己的脸，来自于平行宇宙的另外一个自己。这张脸狞笑着，目送着子弹准确地击中自己的身体。

　　他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

 

 

　　郑花听到一种“咝咝”的声音：雨滴落在小草上的声音，金鱼在鱼缸里吐泡的声音，老于喝酒咂嘴的声音，刀子穿透皮肤的声音。

　　她不能够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