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习作:早安罗衫

标签:
文化 |
分类: 小说或者有关小说 |
早安罗衫
周海亮
本文已刊《红豆》2008年
这女孩叫做罗衫。这名字妖娆妩媚。
她单枪匹马,昼伏夜出。清晨四五点钟是她吃早点的固定时间,那时候路灯已熄,却不见东升的太阳。她在一个固定的早餐店用餐,不忘再喝一杯解酒的浓茶。浓茶对她的睡眠没有任何影响,她满身疲惫地回家,换上睡衣,洗澡刷牙,然后蒙了头就能睡去,待再一次醒来,多是下午。柔软厚重的落地窗帘将她与钢筋混凝土森林彻底隔绝,屋子里光线昏暗香气氤氲,空气中毫无秩序地飘动着粉红色的细小纤尘。罗衫爬起来,去厨房煮一杯咖啡,倚在沙发上慢慢地喝,花般娇美的脸庞霎时掩进到袅袅蒸气之中。墙角落一团淡紫色的水渍,那水渍就像一位男人的裸体,骄傲地向她展示着方形的肌肉凸起的宽阔胸膛。轻柔的睡袍包裹着罗衫娇小的身子,她眯着猫一般慵倦的眼睛打量着那团水渍,不锈钢咖啡勺在杯沿碰击出清脆明亮的响声。她相信她是属猫的。她有着猫的安静与优雅,慵懒与诡谲。当然她也有藏起的利爪,她的利爪随时可以划开一块坚硬的玻璃。
有时候母亲的电话会将她从一堆粉红色的梦里叫醒。叫醒,便再也睡不着了。母亲问她在干什么,她说睡觉,母亲问你怎么总在睡觉,她说晚上我得上班,母亲问你怎么总在晚上上班,她说我在烧烤城工作,烧烤城只有夜里才营业。母亲便不说话了,沉默着,却不放下电话,直将电话攥出水来。罗衫几乎闻得到她的呼吸,看得见她的眼睛。罗衫说以后上午别再给我打电话了,要睡觉呢。母亲说好。却还是打,只是次数少了些。母亲的每一个电话都让罗衫突然变得伤感,爬起来,披着睡衣,眯着眼睛,轻轻将窗帘拉开一隙。白晃晃的阳光瞬间挤进屋子,很快如水珠般散开,将小小的卧室填充得满满当当。似乎只有母亲的电话才能让她看一眼阳光,然那阳光又是那般耀眼那般刺目,让她眼睛酸痛,心生恐惧。急忙拉上窗帘,屋子重归寂寥阴暗。罗衫独自在屋子里散起步,从客厅到卧室,从卧室再到客厅。墙角的水渍一动一动,那是一位男人不怀好意的裸体。
罗衫没有朋友,可是她有姐妹。她有很多姐妹,或清纯或妖艳,或丰满或瘦削,裸露的肩膀在暗红色的夜里散发出七色绸缎般的青春光华。罗衫与她们同处一室,坐在长沙发上,喝着汽水,磕着瓜子,看着电视,抽着香烟,彼此开着玩笑,突然服务生小跑进来,说,来客人了,姐妹们便一同起身,或扔掉烟蒂,或整整头发,或补补唇红,或拽一拽短小的裙摆,然后排起队,在服务生的引领下,高跟皮鞋嗒嗒嗒地敲击着木地板,穿着长长的逼仄的暗红色的阴暗的走廊,推开一个包厢的木门,走进去,排成一排或者两排,或拘谨不安或落落大方,偷偷打量着坐在沙发上挑选牲口一般的男人,然后一起弯腰致意,先生晚上好——接下来就是等待,等待选上或者落选,然后转身,五颜六色的姐妹大军重新穿过长长的逼仄的阴暗的暗红色走廊,高跟皮鞋嗒嗒嗒地敲击着木地板,再一次挤进那间大屋,彼此开着玩笑,抽着香烟,看着电视,磕着瓜子,喝着汽水,在长沙发上稍稍打个盹儿。这是她们的工作,依靠脸蛋和身材,或许还有一个恰到好处的媚眼。
永远都是罗衫们被挑选。她们绝没有挑选的权力。男人们有老有小,有美有丑,有领导有跟班,有绅士有莽夫,可是在挑选女孩的时候,都用了同样挑剔的眼神。这个夜里他们变成这间屋子的君主,面前的女孩就是他们的妻妾或者奴隶。他们会仔细研究她们的五官,身材,牙齿,脖颈,肩头,胸脯,大腿,屁股,小腿,腿踝,脚趾,趾甲……他们的目光扫过来又扫回去,扫回去又扫过来,含混粗糙却是冰冷锋利,如同找寻目标的刀子或者勾子。然后,选定了,挥挥手让女孩过来,胳膊搭上她的肩膀,一段节目就结束了。对他们来说,挑选的过程,就是一种世间至高的享受,因为机会难得,所以倍加珍惜。——百货中百客,在狭小的音乐轰鸣的KTV包厢里,每个女孩都有着行规赐于她们的最平等的机会。
罗衫的成功率很高。因为她漂亮,苗条,以及无可挑剔的三围。她瘦削并且圆润的肩膀星光点点,她长长的睫毛将精致小巧的阴影恰到好处地垂到眼睑处,楚楚动人。她不断将身边的姐妹们打败将面前的男人们征服,她重复着她的魅力,乐此不疲。当然她有底线,她的底线是不和来这里消费的任何男人睡觉。就像吃零食,你可以吃零食,但你绝不可以在上班时间吃零食,否则就是不专注,不敬业。小小的包厢就是罗衫的车间或者办公室,来这里的男人就是罗衫的零食,零食或许可口,却永远代替不了正餐。
包厢是用来唱歌的,歌唱永远是这里的主题。罗衫拿着点歌器,为男人们点歌,为男人们开啤酒,为男人们开空调关空调,偶尔也为男人们点烟。有时候她也唱,唱《心雨》,唱《小芳》,唱《隐形的翅膀》,唱《我想有个家》,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雾里看花》,唱《夫妻双双把家还》……独唱,或者二重唱,唱得极其认真。包厢的音响设备非常糟糕,所有人全都吐字不清却是颤音明显,间或着人为的热烈掌声。然后打分,九十分或者一百分,全凭嗓门足够大或者不够大。她唱歌时,身边的男人也许会离她三尺,表情严肃,正襟危坐。男人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唱完一首,抽支烟,把麦克递给男人,男人慌乱地摆手,说,不会,你唱我听,她就接着唱下一首。当然,也许那男人会紧贴着她,一只手偷偷攀上她的肩膀或者搂着她的腰肢,鼻子贪婪地扇动,嘴巴里唾液充盈。男人搂着她,她就任男人搂着,甚至会转过头来,递男人一个浅浅甜甜的笑。可是她绝不允许那只手乱摸乱捏,她有她独特的拒绝的方式:比如探身去拿果盘,比如起身去调音响,比如突然要去洗手间,比如扭动身子给男人以厌烦的信号,等等。她的方式温柔并且干脆,娇小的罗衫有着她的姐妹们所缺乏的聪敏和智慧。所以,其实在这间屋子,罗衫有时候也会成为威严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女王,而她的客人,则时时变成可怜兮兮的奴仆。
罗衫有着苍白娇小的肩膀。她想她的肩膀并不漂亮。可是她必须把那肩膀暴露出来。吊带裙对她来说不是时装,而是工作服。罗衫还有一张苍白的脸。她几乎忘掉了太阳的样子。
来此做事的姑娘,多有着所谓复杂的人生经历。或感情受挫,或家境贫寒,或好奇贪玩,或被诱被骗,甚至,罗衫认识一位漂亮的戴着眼镜的却从来没有出过一本书的女作家,她说她来这里体验生活。女作家当晚就被一位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带出歌厅带进酒店客房,那一夜她体验得极其享受极其彻底。
罗衫与她们不同。罗衫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被问得急了,就说,这也许本来就是属于我的生活吧?她用了疑问般的肯定,她想她说的是真的——她不喜欢白天,她像猫一样慵懒贪黑。
罗衫是读过书的。她的英语说得很流,电脑玩得很转。大学里没有任何一门功课能够拦住她,尽管她用于读书的时间很少,可是她有着照像机般的记忆。当然她会像其他女孩那样谈恋爱,像其他女孩那样跟她的男孩上床,像其他女孩那样被她的男孩抛弃,可是她从不自怨自怜。她认为这太过正常,她想纵是男孩不抛弃她她也会抛弃男孩。毕业了,从前的所有都该抛弃。人生是一场秀。秀没有结果。秀从大学开始。
放纵吗?堕落吗?罗衫承认。可是这有什么?放纵和堕落才是这个世界的主题,很多人都在为这个主题暗自较劲,奋斗终生。——她不过是顺应了这样的主题,然后力求和这个世界,达到某一种完美的和谐。
罗衫躲在嘈杂里静静地抽烟。她纤细的手指夹着同样纤细的烟杆,白色的带着薄荷味道的烟雾不断从她的红唇间优雅地吐出。这时服务生小跑进来,说,来客人了。姐妹们便站起来,嗒嗒嗒地往外走,唧唧喳喳,脂香四溢。罗衫夹杂在女孩大军里,她感觉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裸露的娇嫩的白花花的肩膀。罗衫的脚步,放得很轻。
三个男人正小声聊着天,每个人手握一瓶旭日升冰茶。似乎他们被这支浩浩荡荡的女孩大军吓了一跳,罗衫看到其中一位慌忙站起来,对服务生说,怎么这么多?服务生笑着说你们挑。男人问怎么挑?服务生说随便挑……挑漂亮的……挑顺眼的……三个人挑一位,或者每个人挑一位。男人扫女孩们一眼,目光啪啪啪点射,说,那就挑一位吧……你们谁愿意留下来?女孩们乐了,捂起嘴笑。服务生瞪她们一眼,她们才一起弯腰致礼,先生晚上好!男人怔了怔,急忙回应,你们好你们好,逗得女孩们再一次笑出声来。
最终男人留下了罗衫。罗衫站在靠门的位置,他随手一指,便点中罗衫。男人有着又大又亮的眼睛和浓密微卷的络腮胡子,罗衫想她也许可以给男人编出三十六条小辫。
罗衫紧挨着男人坐下,又从茶几上抓起点歌器。她隐约闻到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鱼腥气味,那腥味有些特别,清爽纯粹,不混浊。
男人冲罗衫笑笑,问她,怎么称呼?
罗衫说,姓罗。
男人接着问,罗什么?方便说吗?
罗衫说,罗衫。
男人便向罗衫伸出手。你好罗罗衫,他说,我叫许昌。
罗衫笑了。她觉得面前的男人认真得有趣。有趣的不是他喊她“罗罗衫”,而是他说话的语气和方式。感觉自己就像这位叫做许昌的男人的一位重要客户,他用了极其体面和严谨的辞令和举动——他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来放松的。
罗衫和许昌握了握手。许昌的手很宽很湿,有着鳞片般的滑腻感。这是罗衫来到这里以后头一次有男人直呼她的名字,也是她头一次跟男人握手——以往那些男人会直接称她小姐充其量称她罗小姐,又会在时机恰当时将她的手紧紧捏住。那当然不是握手,罗衫想,那是对手上肌肤的粗暴强奸。
罗衫问他,唱什么歌?
许昌说,先不唱歌。我和朋友们聊聊天。
罗衫笑,那我岂不多余了?
许昌说,一会儿再唱歌……你先随便听听。又指指茶几上的果盘,说,也随便吃点。
三个男人就开始喝酒聊天,旁若无人。赠送的十瓶啤酒很快被喝光,许昌又要了十瓶。其实更多时是许昌在说另两个男人在洗耳恭听,于是罗衫知道许昌原来是一名收鲜船上的船员,中午时分停船靠岸,傍晚时分赶回小城,刚才他们已经喝过一场酒——为许昌接风,却是许昌买单。
许昌说知道在大海上是什么感觉吗?晃。一刻不停地晃。即使风平浪静,你也会感到自己在晃。吃饭时在晃,干活时在晃,发呆时在晃,睡觉时也在晃。有时我站在甲板上踮起脚往大海里撒尿,就能发现那线尿柱被晃得弯弯曲曲不成样子,甚至打了结,形状就像曲别针……别笑,罗罗衫你也别笑,真的像曲别针。我经常想也许连我的骨头都是弯弯曲曲的吧?还有血管。还有肌肉。还有神经……这不可怕,弯就弯了,这世上谁站得直?没有人站得直。知道什么才最可怕吗?是孤独。站在甲板上,抬头是天,低头是海,到处都是雾濛濛的单调的蓝色,人就会失去空间感……咫尺或者天涯,在大海里的感觉,都一个样……连鱼鳞都是蓝色的,连海鸥都是蓝色的,连白云都是蓝色的,连其它颜色都是蓝色的……每天守着那么几个人,臭男人,满身鱼腥,热得受不了,就脱得光光溜溜,一丝不挂,满船胡乱蹿。似乎茫茫宇宙只剩下这么几个人。孤独。没有任何办法排遣的孤独。就着急碰点啥。碰点啥都行,鲨鱼海难暴风雨什么的,啥都行……美人鱼?那敢情好。就怕浮上来的是核潜艇。孤独。深到骨子里的孤独。不是想姑娘想亲人的那种孤独。绝对不是。是被世界彻底抛弃的那种孤独。不过我还算好,因为我们是收鲜船,尽管孤独,还算清闲——就是从别人的渔船上买鱼,我们不打鱼……可是最开始我是打鱼的。破破烂烂的渔船,铁壳,175马力,我是小伙计。四个小伙计,还有船长,大车,二车,大副,二副……你们知道渔船怎么打鱼吗?放下网,然后船往前开,追着鱼群,越来越快。船追上了鱼,渔网兜开成伞,鱼们无路可逃,只能齐聚网底,越来越多越来越厚……每隔四个小时,就得收上一排网,同时放一排网,待网放下,小伙计们就得蹲在甲板上拣鱼。将鱼大中小分好,铺进筐子,鱼上面铺冰块,冰块上面再铺鱼,再铺冰块,再铺鱼……然后把这些鱼筐在船仓里垛好,这次的活就算干完了。得半个小时吧,或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有时会下雨,下雨也得干……下冰雹也得干……下刀子也得干……无处可躲。干完,马上去睡觉,躺下必须睡着,争分夺秒。四个小时以后,还得爬起来收网放网拣鱼。雷打不动,一直干到渔船靠岸。那些日子,我感觉自己的每一天都是四个小时。闭上眼,醒了,就是一天。正好四个小时。头顶上是什么?太阳?月亮?不知道……别笑,罗罗衫你也别笑,真的不知道。太阳暖月亮寒?分辨不出来。为什么要分辨它们呢?四个小时一天,一天四个小时,这就是我的作息时间,我在乎太阳和月亮干什么呢?再说就算你在乎太阳,又有什么用呢?四个小时一天,太阳挂着;四个小时又一天,太阳还挂着,它和我的作息时间从来都是格格不入,我为什么还要在乎它?我们从来不说早安,也不说晚安……夜里十一点钟起来收网,该说早安还是说晚安?早上三点钟开始睡觉,该说晚安还是说早安?没办法说。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太阳。太阳升起,一天开始了,工作也随之开始;太阳落下,一天结束了,工作也随之结束。多幸福。现在的渔船?现在的渔船也是那样干。四个小时一轮。四个小时一天。不那样干能怎么办呢?鱼又不懂事……后来我不干了,我坚决不在渔船上干了……因为老吕死了……老吕才十九周岁,小孩,有两个很深的酒窝。着急回家。船靠岸,离码头还有一大截,他就往岸上蹦。他蹦上岸,晃了晃,两腿又一软,嘭一声掉进海里。你们知道晕岸吗?和晕船一个道理。在大海上飘久了,突然上岸,就会感到陆地在晃,不停地晃,不停地晃,站不稳……老吕掉进海里,喊,快救我啊!只喊出这一句话,人就不见了。那时他妈就在岸上,离他很近,探着身子瞅他,可是她只瞅见了深不见底的海水。后来有人说他被卡进锚里,扯淡,不可能。锚在海底,怎么能卡到人?——老吕不会水。很多船员都不会水。他是被陆地害死的。他晕岸。他告诉我他想太阳,想有属于自己的太阳,可是他终于没有等到。我也晃。我现在就晃。晃得厉害。整间屋子都在晃。你在晃。你在晃。罗罗衫,你也在晃……
许昌竖起啤酒瓶,咚咚咚咚一通乱灌。罗衫用牙签挑一瓣桔子给他,说,你喝多了,所以晃。许昌摇摇头,将酒瓶拍上茶几,认真地说,不对。我是在大海上飘时间太长了,我晕岸……
终于开始唱歌。许昌唱了一首《水手》,又唱了一首《大海》,就再也不肯唱了。他说他想回去睡觉,待一觉醒来,看看新的太阳,就不晃了。他掏出二百块钱塞给罗衫,罗衫说一百就够了,许昌笑笑,又将其中一张收回去。许昌说如果你也晃的话,看一看明天的太阳,就不晃了。喝多了酒的许昌已经开始口齿不清,可是他看罗衫的眼神仍然明亮清澈,没有一丝杂质。
罗衫冲他笑笑。她想说她至少半年多没有看过太阳,更没有人向她说过早安。她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说这些干什么呢?她与许昌,本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一个属于白天,一个属于夜晚。
三个男人离开歌厅时已是深夜。许昌对罗衫说把你电话告诉我吧,也许没事时,我会打个电话给你。罗衫想了想,真的把手机号码给了他。许昌问你还不下班?罗衫说我想再等等。许昌问想再等来一拨客人?罗衫抱起双臂,不置可否。许昌说那我们先撤了,晚安罗衫。罗衫笑。她说不叫我罗罗衫了?许昌打一个酒嗝,狡黠地眨眨眼睛,说,刚才我故意的。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鱼腥气味不断冲激着罗衫的鼻子,让罗衫只想打一个畅快淋漓的喷嚏。
上午时候罗衫突然从梦里醒来,毫无缘由。她从床上探起身子,看阳光将厚重的窗帘染上沉沉的大红。这是她半年多来第一次在没有电话惊扰的情况下醒来,她感觉有些奇怪,拿枕头蒙住脸,却再也睡不着了。
爬起来,煮咖啡,一个人静静地喝。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与世界隔着透明的玻璃和不透明的窗帘。抓起手机看时间,却发现一条短信,内容只有四个字:早安罗衫。署名,许昌。看看接收短信的时间,早晨七点整。罗衫笑笑,将手机重新扔回床上。早晨七点?那时候她刚刚睡过去两个小时,那时候,第一缕阳光恰好爬上窗口吧?
咖啡早已经喝完,香烟也抽掉两根,屋子里的罗衫重新变得无所事事。淡蓝色轻薄的烟雾缠绕升腾,就像在她眼前扯起丝丝缕缕的变幻莫测的轻纱。罗衫冲那烟雾轻轻吹一口气,轻纱攸忽扭曲变形,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罗衫转过头去,又盯起墙角的那团水渍,直到将那水渍看得再一次扭动起来。罗衫眨眨眼睛,晃晃脑袋,水渍重归静止,屋子里的一切也重归阴暗模糊。她站起来,将咖啡杯送进厨房,终于下决心出去转转——在白天,在大街上,在阳光里,在人群中。
罗衫套上宽大的汗衫和紧崩崩的牛仔裤,又把头发扎成随随便便的马尾。她认为自己看起来就像假期里的女大学生,汗衫和牛仔裤里包裹的是一具活力四射的青春躯体。却看不到她的眼睛,她把眼睛小心翼翼地藏到宽大的太阳镜后面。似乎对阳光,她仍然心存恐惧。
她沿着大街不停地走。身边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没有人停下来哪怕片刻,即使他们等着红灯,也会在原地踏着步,身体扭来扭去,脑袋左转右晃。似乎他们已经变得一个由很多个体组成的有着独立生命的奇怪的动物,被诱饵牵着,或者被木棍赶着,只能往前走或者原地转圈,永远也不可能停下。只有罗衫无所事事,每经过一个玻璃橱窗就会停下片刻,仔细观察玻璃后面透明的自己。她甚至会强递给自己一个微笑,那微笑微弱无力,转瞬即逝。
她吃掉一份冰淇淋和一碗凉粉,喝掉一瓶矿泉水和一杯可乐。她走出很远,眼前完全是让她不适的陌生。她累了。她想她该回去了。回去,摘下墨镜,洗个澡,换上睡衣,睡一会儿,然后醒来,就该换上她的低胸工作装,走进霓虹闪烁脂香四溢的夜总会了。——她是一只只有夜里才肯出没的猫,她不应该属于白天。
她转过身,却定住了脚步。
她看到一则招聘启事。
启事随随便便地写在一个塑料板上,塑料板随随便便地斜立在一家公司的门口。罗衫先将那则启事粗读一遍,又细细地重读一遍,然后扭身,继续往回走。这样的广告太多,广播节目的前面,两集电视剧的中间,报纸副刊版的屁股,街头散发的传单,等等,一抓一大把。罗衫从来不会理睬。她认为这些事情距她的生活太过遥远,与她不会有半点关系。可是今天,她在走出几步以后再一次停下,如一尊雕塑般定在那里,几秒钟后,突然转身,走向那家公司。她走得很快,她怕她改变想法,她得为自己的睡眠争取时间。
她很轻易地见到了公司经理。她对经理说我叫罗衫,是来应聘的。经理问你英文如何?她说还将就。经理就随手抓过一份英文报纸让她读。她读得很快,发音准确,声情并茂。念完三个自然段以后,经理摆摆手让她打住,又问她能不能直接口译成中文。她口译得也很快,流畅自然,加上润色,神采文采一起飞扬。经理说停下停下,歪锐顾得……你会电脑操作吗?罗衫甩甩头发说上网没问题。经理说那好,现在替我重装一下系统如何?罗衫说OK,起身坐到电脑面前,抬起两手刚想动作,经理忙喊停!停,你被录取了。他笑着递给罗衫两张加盖公章的打印纸,说,回去看一下,如果认为没什么问题,只需签上名字,你就正式成为公司一员了。经理将罗衫领进一间办公室,对正在埋头奋战的几个人说,认识一下,这是香格,这是呼伦,这是西双,这是北黛,这是你们的新同事罗衫……罗衫笑笑说,明天才是同事吧?经理开玩笑说,看你表情似乎逃不掉了。这时办公室里突然响起一声欢畅悠长的口哨,一位男人隔着一张办公桌一边撅起嘴巴一边冲她笑。你好美女,男人冲罗衫招招手,友好地说,我是西双。
从公司出来,罗衫扶住一棵树,狂笑不止。明天来这里上班?开什么玩笑?她来应聘,只因她太过无聊,只因她太过无聊时想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只因她想战胜那份写在塑料板上的招聘启事,战胜那位留着小平头的年轻经理,战胜其他应聘者,就像在夜总会战胜她的姐妹战胜面前的男人一样,她只需要这种战胜对手的喜悦感和幸福感。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她想,再不抓紧时间的话,可能就会错过第一拨客人了。
突然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想今天她索性不穿吊带裙不化浓妆了。她就这样素面朝天地赶去夜总会,看看到底有没有男人喜欢。她想应该会有吧?肯定会有。虽然卸掉了艳丽妩媚,却多出几分清纯可爱。男人们大鱼大肉吃惯了,有时候,也能把一片草叶,嚼出自以为是的满嘴香甜。
她真的没有回去。她直接打车去了夜总会。司机与她闲聊几句天气,突然问她,妹妹读大几?
罗衫愣了愣,说,大五。
司机笑笑说,妹妹你好幽默。猛地踩下油门,罗衫看到一轮跌进钢筋混凝土里的黯淡的夕阳。
天没有完全黑透,这时候不是夜总会上客的高峰。长沙发上只坐了三个黑着眼圈磕着瓜子的女孩,推门而入的罗衫让她们发出齐齐一阵惊呼,她们说敢问小姐来自阿富汗还是肯尼亚?
然后,其中一位女孩告诉罗衫,昨天那个男人,正在八号包厢痴痴等你。
等我?罗衫有些吃惊。
当然。女孩白白眼睛说,你是他的仙女……我和小红小玲进去,人家看都不看一眼,挑明了要等罗罗衫。
许昌挑明了要等罗衫。他静静地候在包厢沙发上,一根烟抽得几乎烫到手指。看到罗衫进来,许昌探探身子,说,以为今天你不来了。
怎么会不来?罗衫说,这是我的工作啊。等很久了?
没多久。许昌笑笑说,吃完饭,没什么事,就过来坐坐……昨晚喝多了酒,你别见怪……
罗衫歪着脑袋笑。
许昌在烟灰缸里摁灭烟蒂。早晨我给你发了短信,看到了吗?他突然说。
醒来后看到的,罗衫说,谢谢。
当时没看到?
当时我在睡觉。
我猜也是。许昌笑笑,又点上一根烟。
罗衫紧挨着许昌坐下,抓起点歌器,问许昌,今天要唱歌吗?——丝丝缕缕的鱼腥气味再一次往罗衫的鼻孔里钻,罗衫怀疑这个叫做许昌的男人身上也许长满了五彩斑斓的鳞片。
就唱歌。许昌唱了《大海》,唱了《水手》,就再也找不到可唱的歌了。罗衫说唱《军港之夜》如何?许昌说我们可是鱼码头。罗衫说那唱《洪湖水浪打浪》吧?许昌说我是在大海上又不是在湖面上,我们是收鲜船又不是打鱼船……罗衫瞪他一眼说你就将就一下吧,哪这么多事?说得许昌笑起来,说,我怀疑我是来这里受你虐待的。
那天许昌把所赠啤酒全都换成了饮料。罗衫问他要戒酒?许昌说两个原因:其一,我怕你喝多;其二,明天我得早起。
要打鸣?
明天我得回去。
回船上去?
回船上去。
只休两天假?
近来特别忙。马上要到休渔期了……每年这个时候,最后的疯狂……
什么时候再回?
可能得一段时间。
还会来这里玩吗?
大概不会了……其实我不喜欢吵闹。
那我们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想我也许会约你。
你会约我?
不可以?
你来这里不就行了?
不。我约你到别的地方。也许影剧院,也许咖啡厅,也许人民公园,也许小酒店……总之不是这里。
你认为我会赴约吗?
那是你的事情。
你认为会不会?
也许会。也许不会。
你肯定会约我,还是也许会约我?
也许会约你。
不是肯定?
不是。
许昌接着唱歌,《洪湖水浪打浪》,声音很低很沉,调子跑到很远。唱到中间时,许昌突然伸出手,悄悄将罗衫揽进怀里。罗衫笑笑,身子紧靠着他,替他打开一瓶绿茶。许昌面无表情地捏着罗衫的肩膀,手上慢慢加着力气,又突然停住,转过头认真地对罗衫说,你这么瘦。他的话让罗衫陡然变得伤感,如同刚刚挂断母亲的电话。
那天许昌只呆了一个多小时。他说他必须回去睡觉,否则的话,也许明天他会晕车晕船的。
老船员还晕船?罗衫问。
老船员也晕船。许昌说,只要在大海上飘,别管飘多久,遇上大风大浪,都免不了晕船。
说完,仍然递给罗衫二百块钱,罗衫推回他的手,说一百块钱足够了。不,你全留着。许昌坚持说,另外一百块,当我后半夜仍然在这里嚎歌。
可是你明明不在。罗衫继续推辞。
所以你可以偷懒回家睡觉。许昌做一个鬼脸,固执地把二百块钱拍进罗衫的手心,说,也许明天上船以前,我还会给你发个骚扰短信。
早安罗衫?
早安罗衫。
肯定还是也许?
也许。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夜总会门口,十几辆一字排开的出租车同时亮着红灯。许昌回头看罗衫一眼,再做一个鬼脸,弯腰钻进其中一辆车子。
那天罗衫再也没有跨进夜总会的玻璃门。她独自在夜晚的街路上站了一会儿,然后毫不犹豫地钻进另一辆出租车。今天她收下许昌二百块钱,这等于许昌已经购买了她的后半夜。尽管没有约定,但是她想,今夜,她绝不可以再陪别的男人。她将提前迎来她的睡眠,在自己的床上,抱着熟悉的抱枕,打着熟悉的鼾。
罗衫很快就睡着了。她做了一些非常美好的梦。每一个梦里她都知道自己睡着了。每一个梦里她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梦里她见到那个叫做许昌的男人,许昌站在甲板上,赤裸着上身,抱一个很大的鱼筐。鱼筐里的加吉鱼在阳光下闪烁出灿烂迷人的红白青三色,它们活蹦乱跳,尾巴拍打着许昌赤裸的胸膛,于是许昌胳膊上粗壮的肌肉也跟着一蹦一跳起来。
许昌看到了罗衫。他问你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吗?
罗衫说我知道。
许昌问你晕吗?
罗衫说我很晕。
许昌问那你还不赶快醒来?
罗衫说太阳。我舍不得醒过来。
许昌问你确信这是太阳吗?
罗衫抬起头,又眨眨眼睛,说,当然。这正是我的太阳。
然后她才醒来。确切说她是被短信提示音吵醒的。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她以为这时已是下午。她迷迷登登地从枕边摸过手机,迷迷登登地将手机凑近自己的眼睛。她只看到四个字:早安罗衫。
没有署名。
她跳起来,冲向落地窗。她跑得太急,险些被木地板滑倒。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将厚厚的窗帘拉开。她没有看见太阳。可是她被满世界的金黄色迷住了眼睛。她慌乱地用手捂住脸。可是她知道金黄色已经遍洒她的全身甚至长满她的全身。她更知道金黄色已经遍洒整间屋子甚至长满整间屋子。这是小麦的颜色。谷粒的颜色。皮肤的颜色。金子的颜色。沙漠或者森林的颜色。大海或者高山的颜色。羚羊或者鱼群的颜色。苍鹰或者蚂蚁的颜色。雪野的颜色。火焰的颜色。彩虹的颜色。蓝天的颜色。高贵的颜色。人生的颜色。
罗衫干脆将窗子彻底拉开。她忘乎所以地扬开双臂。她感觉自己在飞。
一缕微风悄悄挤进屋子,吹落床头柜上的两张白纸。那上面加盖了公章,那代表着一份工作,一份薪水,一种态度,一个世界。罗衫将两张纸拣起来,看看,抖抖,再看看,然后弓起手指啪啪轻弹。突然她轻轻地笑了。
她想,也许,现在她需要的,是一支碳素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