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短篇习作:暗 娼(又名《绽放在暗夜)》

(2008-12-08 11:52:00)
标签:

文化

分类: 小说或者有关小说

暗 娼

已刊《佛山文艺》12月下

周海亮

 

  女人头一次干这种事情。她缩在黑暗里颤抖,如同惊惧难安的猫。

  她穿了黑色的长裙,黑色的筒袜,黑色的高跟皮鞋。她舔着干涩的嘴唇,脸上惊吓出一层灰白。不远处卧一个茶楼,男人们陆陆续续从里面出来,叼着烟,说笑着,漫不经心或者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刚才的牌局。那里二十四小时牌局不断,那里灯光雪亮,人头攒动,烟雾缭绕,汗酸弥漫。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不断挤进女人的耳朵,女人无力地抗拒着,右手捏了左手的虎口。那里一直在蹦。http://disk.maidee.com/file17/program_img/88/258088.jpg

  强子的虎口也在蹦。谈恋爱的时候,当她牵了强子的手,他的虎口就蹦起来。强子胆小,细腻,易羞,易紧张。他说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手总在抽筋,他的心总在猛跳不止。那时的强子强壮彪悍,满胳膊满腿都是腱子肉。强子搂着她,抱着她,就像攥着她。她的腰很细,很软。她弱不禁风。

  有男人走过来,扔掉紫红色的烟头,冲墙壁啐出一口黏痰。女人听到她的心脏发出当的一声,如同敲响一面铜锣。她想走上去,递男人一个微笑,可是她的脚只是极其隐蔽地搓了搓肮脏坚硬的地面。她的脚很小,弧线很美,伸手可握。强子喜欢握着她的脚,捧着她的脚,手心里轻轻揉搓。强子轻轻挠着她的脚心,她的大脚趾快活扭动着,发出咯咯的笑声。强子说她的脚没有骨头。

  现在她把双臂叠抱胸前,感觉呼吸困难。她侧身迎向男人,说,你好。男人就怔住了。男人莫名其妙地打量着她,并没有停下脚步。朦胧的灯光将男人谢顶的脑瓢镀上一层苍白清冷的光芒,男人步履拖沓,嘴巴里散发出经过发酵的腥臭混浊的气息。

  她不像吗?她认为不像。她知道操这种营生应该穿着黑色小巧的吊带裙,可是她的衣橱里没有。她的衣橱里只有这一件黑色的裙子,裙子被她穿在身上,感觉浑身不自在。裙子是强子为她买的,那时他们刚刚认识一个月。强子把裙子送她,她躲在卧室里穿上,脸就红了。她看到白皙的脖子和动人的乳沟,她看到自己像一朵盛开的黑色的莲。她的脸红了,将裙子脱下来,再也不肯穿上。强子从来没有见过她穿起这件长裙,强子很想看,可是她不敢穿。她认为这件长裙穿在身上,人就即刻变得妩媚和性感。妩媚和性感,她认为于她,是个贬义词。

  她的女伴站在不远处,一根烟抽得忽明忽暗。她们认识不足一个小时,女伴是她的朋友,更是她的对手。如果没有她,女人不知道是否还有继续站在这里的勇气。女伴的存在让她感觉并不孤独——最起码,城市里有如她一样卑贱的姐妹——如她一样卑贱的姐妹站在不远处,鲜艳的嘴唇如同枝桠上的滴着露水的樱桃——女伴冲她微笑,送给她最直接最踏实的鼓励——女伴笑起来很好看,牙齿如同温润的玉。

  现在女伴迎向男人,腰肢扭动得恰到好处。她不说话,只是伸出食指,暧昧地勾了勾男人的下巴。男人没有躲闪,手指碰触下巴的时候,他放肆地笑了。他把笑隐进黑暗,可是女人竟然清晰地看见他下巴上的一颗黑痣。女伴跟男人讨了根烟,熟练地跟他讨价还价,男人将两手抄进裤兜,目光拐着弯儿着朝女伴的胸衣里钻。那是苍白的闪烁出大理石光泽的皮肤,胸衣包裹的地方,伤痕累累。男人的要求总是这样千奇百怪,他们总是喜欢折磨一位素不相识的漂亮女人。他们花了钱,他们把自己想象成为暂时的君主或者帝王。

  女伴带男人上楼,经过她的面前。女伴的脖子如此纤细,她怀疑它随时可能发出清脆的喀嚓一声,然后折断。女伴走得很快,男人跟在后面,像一条安静的狗。男人的喉咙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男人下巴上的黑痣,清晰可见。

  她想起她的强子。强子的下巴上也有一颗黑痣。强子的眼眶上还有另一颗黑痣。两颗黑痣上下互应,中间排着他英俊的五官。算命先生说强子必将长命百岁大富大贵。可是他,注定活不过秋天。

  强子不会活过秋天。现在是春天,他还得撑过整整一个夏季。医生宣判了他的死刑,钢笔敲着桌子,镜片后面的眼睛闪动着,似乎正在与她商量与她探讨。可是强子可以不死吗?不可以。肯定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病人与死刑犯的不同之处在于,死刑犯可以减缓、减免,甚至越狱,病人却只能慷慨赴死,并且死的时候,身上插满了长的短的透明的半透明的不透明的淡蓝的乳白的粗的细的弯的直的各种各样的管子。那些管子会让一个濒死的人多活几天或者几个小时,多遭受几天或者几个小时的痛苦,也让世间的人们将悲伤或者解脱,推延几天或者几个小时。现在,女人所做的这些,充其量可以让她的丈夫熬到秋天,不是熬过秋天。

  半个小时以前,她把这些事说给女伴听,女伴安静地抽着烟,又将淡蓝色的烟雾喷进自己的领口。待她讲完,女伴说,唉。类似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她的叹气带着敷衍或许礼貌的成分。这世上需要同情的人太多,女伴的麻木就像粗糙坚硬的蚌壳。然后,男人冲女人走来。然后,男人离女人而去。然后,女伴冲女人走来。再然后,女伴与男人,一起上楼。女伴哼着小曲,回头瞅男人一眼,男人追上她,怜爱地捏捏她的肩膀。男人说,你这么瘦。

  女伴很快下来,眉眼依然精致。只是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左侧的锁骨上,一道很清晰的抓痕。女人可以闻到从她的身体深处散发出来的男人体液的气息,腥,咸,混浊不堪。女人打一个寒颤,双臂抱紧了肩。

  快枪。女伴冲男人的背影说,不过还算温柔。

  女人不说话。

  你不能抹不开面子。女伴说,既然站到这里,就得追求成功率。时间就是金钱……

  女人仍然不说话。

  就把对方当成你老公。女伴说,这样才能让他们快活。

  女人盯着不远处的茶馆。两个男人似乎为十块钱争吵起来。后来他们站在马路中央动起了手,一个男人将另一个男人压在身下,抡起巴掌左右开弓。

  我老公也喜欢打架,可是他对我很好。女伴幽幽地说,他是前年死的,一根螺纹钢从嘴巴穿进去,从后腰穿出来……我们逃出家乡,在城市里安了家。他在建筑队干小工,他养活我……我记得那天,那天,很大的风,我在家里看电视,怎么也看不安稳,心慌气短……傍晚时候,果然听说他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一根很粗的螺纹钢将他穿透,他倒挂在钢筋上,旋转着往下滑……他一边滑一边含糊不清地喊着我的名字……那根钢筋上涂满他的血,就像涂抹上一层均匀的红油漆。他一直滑到最下面才死去,他嘴里已经不剩一颗牙齿……

  女人努力抑制着自己。可是她仍然不停地抖。

  我对不起他。女伴说,不是因为我干这事,而是我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娃是喝奶粉死的,喝了两年,就死了。三聚氰铵你知道吗?厂家往奶粉里兑三聚氰铵。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肮脏这样无耻这样丧尽天良?他们追求的是钱,却没有人拿人命当回事……现在全家只剩下我了。我一个人,我得还贷款,我得还他们欠下的债,我得养活四位老人,我得活着……这一行我干了一年,我是干净的……

  跟你说这些有用吗?女伴顿了顿,苦笑,摇摇头,说,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怨妇。

  十几分钟以后,女伴迎来她的第二笔生意。是一位很帅气的年轻人,眼珠淡黄,鼻子挺直,头发剪成简洁的板寸。他问女伴多少钱,女伴说,二百。年轻人点点头,呆站不语,拘谨不安。女伴领着年轻人往楼上走,却在她的面前停下。你领他上去?她并不避年轻人,是个雏。

  女人愣了愣。

  上去吧!她对女人说,有了第一次,以后就放得开了。

  女人转了身,慢慢上楼。她的脚底似乎踩着棉花,她的身体摇摇晃晃,轻轻飘飘。每上一层楼,女人都要抚一下胸口,让蹦到喉咙的心脏重新落回胸口。年轻人跟在身后,悄无声息。后来他点一支烟,他把烟抽得生疏并且拙劣。女人走得蹑手蹑脚,生怕惊动楼道的声控灯。年轻人咳嗽一声,世界骤然雪亮。女人一炸,忙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知道年轻人在身后打量着她,她走在他的目光里,周遭都是火焰。她打开门,走到床头,坐下。她不敢开灯,她在黑暗里轻轻褪去衣衫。她脱得很快,她怕她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信心瞬间崩溃。她的肩膀发出白瓷般耀眼的光芒,她像一条柔软的突然破茧的毫无准备的蚕。年轻人伫立在她的面前,他强壮得就像从前的强子。

  女人拉了他的手,让他紧贴着自己坐下。年轻人温顺地坐到她的身旁,不动不语,宽大坚实的胸膛起起伏伏。后来年轻人扔掉烟蒂,扔掉烟蒂的年轻人仍然一动不动。年轻人的虎口一蹦一跳,那里滚烫炽热。

  年轻人将二百块钱展开,递给女人。两张钱发出金属般喀喀的脆响,那是让强子熬到秋天的希望。女人把钱小心翼翼地压到枕头下面,然后仰面躺倒。躺下的瞬间她哭了。没有声音。没有眼泪。甚至没有伤悲。有的只是绝望,崩溃,向几近枯萎的世间做出最彻底的交付。她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向年轻人打开,打开,打开。清冷的月光流淌进来,女人的身体,就像流动不息的水。

  门口的女伴在五分钟以后再一次招揽来一位男人。她倚在墙角与男人说话,腥红的双唇吞吐着乳白色的烟雾。她抬头看看六楼,那里漆黑一片。她知道那个可怜的女人根本就没有开过灯。她知道那个可怜的女人根本就不敢开灯。她还知道纵是最深的黑暗也遮掩不住女人美丽的裸体。她更知道可怜的女人将和可怜的年轻人在这样的春夜里一起迎来他们无法排遣的伤感。世间就是这样,风尘无处不在,躲不掉,避不开,逃不了,哪怕你小心翼翼,可是一不小心还是会撞上去,无处可躲,无路可逃。——不然何以叫做“尘”世?

  男人不是从茶馆里走出来的,他来自街道的另一端。他戴着这个年代极其少见的鸭舌帽,他的脸是灰色的,他的眼睛像草原上的隼。女伴跟男人讨价还价,飞出一千个媚眼。她轻松地将男人摆平,她知道那个可怜的女人又将有一笔钱进帐。她暧昧地摸摸男人光秃秃的下巴,冲他笑笑,让他稍等,然后一个人上了楼。她在楼梯口遇到迎面走来的年轻人,她问完了?年轻人嗯一声答,扭了脸,逃得无影无踪。她敲开门,黑暗里的女人,苍白的脸和表情。她问女人,完了?

  女人不说话。

  她跺一下脚,震亮楼道里的声控灯。完了还不开灯?她问。

  女人仍然不说话。站在门口的女人用一条毛毯裹着身子,她头发凌乱,神色茫然。

  她问,给钱了吗?

  女人点点头。

  她说你看看,真的不难。记住,男人远比一条狗容易对付。

  女人凄然一笑。笑纹像夜的鬼魅,飘忽不定,转瞬即逝。

  她说又给你找来一笔生意……今天你头一次来,得照顾你……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明天,咱们公平竞争。

  她车过身子,走下楼。男人仍然候在原地,就像一段孱弱的无精打采的树桩。她抢过男人手里的香烟,叼着,让男人一个人上去,她说你真有福气。她说你肯定会有当皇帝的感觉。她抽完烟,站得累了,一只脚翘起来,让它得到暂时的放松。高跟鞋躺倒在她的面前,宛若一条被遗弃的船。现在她冷。她想睡觉。可是她不敢离开。她得为楼上的同伴放哨。

  男人一个人上楼,拖着步子,嚓,嚓嚓,嚓,嚓嚓。他蹑手蹑脚,他怕惊动楼道的声控灯。

  只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月亮恰在这时隐进云团,黑暗里,她闻到女性香甜美好的气息。

  左拐。他把手伸进怀中。那里藏着一把尖刀,青色的刀锋,长及八寸。这是他头一次干这种事情,他身如筛糠,如同惊惧难安的猫。

  他与她无怨无仇。他知道他与她无怨无仇。可是他必须杀死她。他知道自己必须杀死她。他不能留活口。他不想他的妻子和女儿因他蒙羞。他不想死,他还年轻,可是死神已经勒紧他的脖子。他知道自己战不胜死神,即使他有万般信心,也不可能熬过秋天。他必将在一个约定的时间按时死去,他是得不到赦免的罪犯。他得在临死以前,为他的妻子和女儿,留下点什么。

  刀子拔出来,兀自扭动着身躯,寒光逼近女人模糊的轮廓。黑暗里,他眉头和下巴上的黑痣同时跳跃,它们互相碰撞,叮当有声。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