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习作:母 亲(6-4)
(2008-09-11 15:3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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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
刊《山花》2008年第9期
《中篇小说月报》2008年第10期转载
周海亮
锁柱没有被抓进监狱以前,隔三差五就会回来一趟。他回来只有两件事情可做:找到被母亲藏起来的钱,然后没深没浅地将母亲暴揍一顿。
大贵没有读过一天书,二贵读完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在家,有了两个孩子的帮忙,家里日子一点一点好起来。粮食自然是富足的,秋天卖掉余粮,给三贵留了学费,还能剩下一点点。可是不管母亲把钱藏在哪里,锁柱总能准确无误地翻找出来。找出来,在手里啪啪地甩着,命令母亲站到院子里。母亲刚刚站好,他的皮带就抡过来。皮带像一条蛇,空中裹挟着锋利的呜呜风声,狠狠咬上母亲后背。
锁柱说我知道你想离婚……你想让我当一辈子王八吗?你这个婊子!信不信我这就宰了你?啊?你信不信?宰了你我再宰了大贵二贵三贵!我连甫大夫一块儿宰了!我把甫大夫的鸡巴阉下来当下酒菜!你他娘还敢瞪我?信不信我把你的脑袋揪下来当尿壶?你这个婊子竟敢让我当王八……
柴门紧紧地闭着,家里只有可怜的母亲和残暴的锁柱。皮带每一次抽中母亲,母亲都会痛苦地低呼。道道血痕在母亲的后背上交织,又有新的血痕覆盖上去,旧的血痕就会渗出点点血珠,如同一条条缠在母亲身上的哭泣的鳗鱼。后来锁柱打累了,他扔掉皮带,脱下裤子,粗野无耻地骑上母亲的肚腹。母亲把脸扭向一边,尽量躲避着从他嘴里喷出来的浓烈的酒气。锁柱将母亲的脑袋硬扳过来,她就紧紧地闭上眼睛。锁柱不肯罢休,伸出手指把扒开母亲的眼睛,他说你他娘的嫌我是吗?你他娘的看着我!他啪啪地掴着母亲的耳光,他把母亲的牙齿打得松动,把母亲的耳朵打出血来。母亲的脑子突然钻进去一千只同时鸣叫的夏蝉,母亲的身体逐渐失去了知觉。恍惚中她感觉锁柱站了起来,高高地站在她的面前,狞笑着将腥臊的污物射向她的脸……
大贵和二贵推开柴门,同时发出一声惊叫。锁柱早已经离去,母亲静静地躺在院子里,眼睛里刮起一层又一层的黄沙。二贵跑过去替她套上裤子,大贵将她背上炕头,又给她盖上厚厚的被子。几分钟以后母亲开始发抖,她缩在被子里觳觫不止,嘴唇变成白色,眼神变得冰凉。二贵握住母亲的手,说不用怕不用怕。母亲看着二贵,连目光都抖动起来。她喃喃地说你要嫁人的话,嫁得越远越好。二贵懵懂地点头,去灶间为母亲端一碗开水,又在碗里冲上一个鸡蛋。那天大贵为母亲烧了整整一锅开水,在母亲终于不再发抖的时候,大贵说妈,让二贵替你洗洗身子吧。
那年大贵十四岁,二贵十二岁,三贵九岁。那是1989年,秋天,风调雨顺,高梁和苞米将漫山遍野染得红黄相间。母亲第二天就下了地,她包着大红的头巾,穿着翠绿的裤子,把路走得摇摇晃晃。母亲从此落下了耳鸣的毛病,即使到了隆冬,她也说她的脑子里有一只尖声鸣叫的蝉。
然后,锁柱锒铛入狱。
母亲度过两年平静并且快乐的时光。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脚步渐渐轻盈。没人的时候,她甚至哼起多年不唱的吕剧。嗓门亮起来,二贵就听傻了眼——母亲的调子比县剧团的女演员还要高上八度。只是她仍然耳鸣,她笑着说等那些蝉叫烦了就会停下来。母亲常常在夜里爬起,电灯下看着一天天蓬勃长大的大贵二贵三贵,一个人舒心地笑。
可是突然有一天,栓子爷告诉母亲,锁柱被提前释放了。
母亲正喝着水,手里的碗啪啦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栓子爷说千真万确,已经有人在镇上看见他了……锁柱搂着那个女的,正在打台球。一瞬间母亲六神无主,她愣愣地看着栓子爷,牙关开始轻颤。栓子爷捋一把山羊胡子,说如果信得过我,你就把家里的钱先放到我家,我替你保管……母亲似乎没有考虑,慌慌地取了钱和存折,塞给栓子爷——似乎锁柱马上就会闯进院子。
几天以后锁柱真的回到甫庄。他没有着急先回家,而是直接把自己像坦克车一样轰隆隆地开进栓子爷家的炕间。他逼近栓子爷的脸,问婊子是不是把钱给了你?栓子爷说我不知道谁是婊子。锁柱说老不死的你少装糊涂!又恶狠狠地对栓子婆说,把婊子给你的钱拿出来!栓子婆不理他,从搪瓷缸里取出假牙,戴上,喀叭喀叭地嚼起花生米。锁柱开始翻箱捣柜,他几乎把栓子爷的两间破草房倒过来拍打,却翻不出一分钱。气急败坏的锁柱搬一条长凳在炕间坐下,一边拔着自己的手指一边对栓子爷说,你这个老家伙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栓子婆呸一声吐掉嘴里的花生米,又指着锁柱的脑门说我们就是活得不耐烦了!她顺手抄起放在窗台上的剪刀,她说以我这把年纪拿剪刀插了你政府也没有办法,那是你活该;你再在这里耍赖泼皮,万一我发病过去有个三长两短,你还得蹲监狱,还是你活该。然后她指指院子里咆哮不止的狗,吩咐栓子爷说,把大黄放了!锁柱悻悻地起身,暴恼地踢翻凳子。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骂总有一天把你们这两个老不死的活埋了!栓子婆大吼一声,快滚!声如巨雷,震得房梁上的灰挂一串一串往下掉。
栓子婆从怀里掏出红布包递给栓子爷,她说把它锁到最底下的抽屉里,栓子爷说我看还是锁到最上面的抽屉里吧好像锁最上面的抽屉里比较安全……栓子婆说你这个老不死的再敢跟我顶嘴我就找根麻线缝上你的嘴巴。
那天锁柱没有在家里找到母亲。那天家里只有大贵。大贵坐在院子里,专心致志地磨一把锋口雪青的镰刀。锁柱站在他的后面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问,你磨镰刀干什么?你想杀我?大贵朝油石上吐一口唾沫,手上动作更快。锁柱进了屋子,一会儿出来,怀抱着一大撂碗。他走到大贵面前,将那撂碗一个一个摔得粉碎。他挑衅说我把碗都摔了,你和二贵三贵还有你妈今天没有碗吃饭啦……兔崽子你快拿镰刀砍我啊!大贵皱皱眉头,刀刃划过油石,发出吱吱的声音。锁柱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他说你这个小兔崽子倒是狼心兔子胆。他将一口黏痰吐上大贵紧攥着镰刀的手,然后狂笑着甩门而去。
然后就到了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大贵十七岁,二贵十五岁,三贵十二岁。那个夏天母亲四十岁。那个夏天大贵的嗓音开始变粗,二贵的胸前鼓出两朵娇嫩的花苞,三贵患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急性肠炎。那个夏天母亲长出第一根白发。那个夏天雨水很大,蚊蝇成群。那个夏天甫大夫突然病倒,村人拉他去县医院走一趟,又原封不动地把他拉回来。当晚村里人就都知道甫大夫活不过秋天了。甫大夫活不了秋天,甫庄从此没有了大夫。
那个夏天深深地烙进母亲的记忆。
甫大夫很早就知道自己有病。自作主张配了些中药去吃,终于没能把自己医好。肿瘤像过节时的鞭炮一样在肚子里炸开,每一个碎屑又都长大成新的鞭炮,再炸开,再长大,直把五脏六腑塞得满满当当没有一点空隙……大约就是这个意思,甫大夫躺在炕头上,生动形象地给母亲描叙。病后的甫大夫话多起来,他的眼睛深陷进去,目光却变得柔和。十八岁的女儿丹砂为他剪着指甲,指甲屑猛蹦到甫大夫身边,甫大夫看一眼,夸张地赞叹道,这么大一块!十六岁的儿子当归一直在灶间为父亲煎草药,他说爹喝下他熬的草药就能好起来。甫大夫歪了头去看他,他长得又高又瘦,模样像极了年轻时的甫大夫。甫大夫凄切地说二儿,你想让爹再受半年罪吗?甫大夫医术精湛,医术精湛的甫大夫眼瞅着自己逐渐枯萎的生命却无能为力,感受着气力和时光一点一点从体内溜走,常常在无人的时候无声恸哭——他后悔自己选择了学医。
甫大夫身体垮得很快,今天与昨天,判若两人。后来他不能够下炕,不能够翻身,外面热浪滚滚,他却缩在被子里一边发抖一边听着梅兰芳的唱段。他细长灰白的手指露出被角,就像一段被剥掉皮的扔在雪地里的槐树枝。母亲捏起他的手指,塞进被子,那手指却再一次固执地伸出来。
甫大夫说,那罐冰糖,不是我想要回来。
母亲说,我知道。
甫大夫说,你也别恨她……那年月,谁过得都不易。
母亲说,我知道。
甫大夫说,还有塔糖……其实还有两颗塔糖,我小气,我想给丹砂和当归留着。
母亲说,我知道……你别说了。
这是母亲第二次来看甫大夫。第一次,甫大夫还能自己走到灶间吃饭,还能绘声绘色地为母亲讲解癌细胞的分裂和转移。然这一次,甫大夫已经成了大半个死人。
大红大绿的寿衣就摞在炕梢,那是棉花为她惟一的儿子置办的。棉花买回寿衣,悄悄藏进板箱,又对儿子说我刚刚寻到一个偏方,是荷花岘村一个姓何的好心人告诉我的,说这个偏方很管用……甫大夫笑笑说把衣服拿给我看看吧……拿给我看看,我就心安。甫大夫看完摸完,却不准棉花再把寿衣放回去,他说就放在这里吧,我睁开眼就能看到,心里舒服一些。又对母亲说,看看,我在那边的穿戴还不错。说完他闭上眼睛,开始喘息。寿衣发出红的光绿的光紫的光蓝的光黄的光橙的光青的光白的光灰的光黑的光。寿衣流光溢彩,绚丽迷人。寿衣温暖柔软,质地精良。寿衣舒适美好,天下难寻。寿衣美妙绝伦,可敬可亲。寿衣寿衣,香气四溢。
很久后甫大夫睁开双眼,看着母亲。他对母亲说对不起。母亲问什么对不起?甫大夫说,对不起。母亲再一次捏捏他僵硬的手指,母亲说兄弟,如果你不嫌,夜里我再来。
甫大夫抻长脖子,说,别。却点着头。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他的目光与母亲的目光在空中击出粉红色潮湿的颜色。
那天母亲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她甚至在热水里撒满芬芳迷人的月季花瓣。那天母亲穿了最漂亮的衣衫,六粒盘花钮扣就像落到她身上的小小花苞。母亲进到甫大夫的炕间,丹砂和当归就躲出去。棉花给母亲倒一杯水,咬着嘴唇说多年前委屈你了。母亲颌首一笑,棉花就起身离开。她轻轻为甫大夫和母亲合上柴门,然后坐上门前石墩,勾了头,静静地一动不动。夜里起了风,又很快刹住。黑压压的云层笼罩天空,天气闷热难当。
母亲悄悄上炕。母亲褪去衣衫。母亲拥住甫大夫。母亲炽热滚烫。甫大夫闭上眼睛。甫大夫红了脸膛。甫大夫崩紧成弓。甫大夫身体冰凉。母亲笑一笑,俯下身子,亲吻甫大夫的额头,甫大夫的鼻尖,甫大夫的嘴唇,甫大夫的脖颈、胸膛、小腹、髋骨、大腿、膝盖、小腿、脚踝、脚趾……母亲的舌头灵巧地滑行,就像一尾多情的鱼儿。甫大夫渐渐变得松驰,母亲的舌尖落上哪里,哪里立刻就变得暖了,变得热了,变得烫了。甫大夫轻轻呻吟。母亲轻轻呻吟。屋子里飘浮着芳香的草药气味,热浪让那气味变得黏稠,轻轻托起交欢中的母亲和甫大夫。母亲的肩膀发出黑陶的光茫。母亲的肚腹白得耀眼。母亲的乳房饱满鼓涨。母亲的嘴唇艳丽如花。母亲轻坐在甫大夫身上,问,这样好吗?甫大夫说,好。母亲摇动起来,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如同在河面上荡起一叶小舟。母亲。那是母亲。那是四十岁的母亲。那是四十岁的生出华发的母亲。那是四十岁的生出华发的母亲一生之中惟一主动的一次。母亲是一片荒芜的土地。母亲是一只忧伤的河蚌。母亲是一株遗忘在冬天的高梁。母亲是一艘充满弹性的船。那个夜里母亲重回她的少女时代,那个夜里母亲亢奋并且平静,幸福并且哀伤。母亲问这样累吗?甫大夫说不累。母亲说不。不,我知道你累。母亲顺着甫大夫的方向侧躺下去,和甫大夫面对着面。母亲将身体彻底打开,让甫大夫如同一条水蛭一般缓缓向她的深处推进。母亲感觉到甫大夫的滚烫与颤抖,快乐与哀伤。母亲柔软湿润,柔软湿润的母亲将饱满滚烫的甫大夫紧紧包融。母亲平静如水。母亲起伏难平。母亲轻吻着甫大夫光秃秃的下巴和下巴上的泪水。母亲轻捧了甫大夫的脸颊轻轻抚摸。母亲闭上眼睛。闭上眼睛的母亲看到甫大夫硕长健壮的腰身和雪白锋利的牙齿。母亲与甫大夫身体相碰,发出桹桹的木击之音。甫大夫干净整洁的寿衣静静地撂在旁边,摞在一起的寿衣将一铺大炕涂抹上彩虹一样绚丽的七彩。豆大的雨点击上玻璃,嘭嘭响着,停留片刻,无奈地滑下,新的雨点又拍打上来,迅速急遽,前赴后继,紧锣密鼓。雨越下越大,黑夜变得混浊不安,月季花的香味和泥土的腥味被泼得到处都是。院子里有了积水。街上有了积水。半空中有了积水。洪水从山上直扑而下,裹挟着断木残枝与滚滚泥沙,村子变得摇摇晃晃。污水漫上每一条街路每一管小巷,水面上漂起腐败的菜叶和淹死的家猫。甫大夫挣扎在母亲的洪水之上,他高呼一声,颤粟着,狠狠地咬破了母亲的嘴唇。甫大夫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的鲜血。他说他要把母亲的血全部吸光。他说他要吃掉母亲。他说他要把母亲的身体吸到肚子里去。他伸出僵直的手指轻轻刮去母亲脸上的汗水,他说但愿我来日变成厉鬼,天天为你看家守院。
三天以后,甫大夫就死了。甫大夫死的那天,母亲没有过去。她静静地守在院子里等候大贵为她带回甫大夫死去的消息。黄昏时大贵回来,为她捎回巴掌大一页纸片。大贵说那是甫大夫咽气之前为她写下的方子,可治耳鸣。
甫大夫死后,村里再有人生病,只能跑去镇上的药店或者医院。他们时常会给母亲带回一些锁柱的消息,那些消息添枝加叶,真假掺半。他们说看到锁柱喝到酩酊大醉,站在美发厅门前和两个小娘们打球耍钱;他们说看到锁柱拎一把菜刀跟镇上人拼命,结果他齐刷刷砍断对方的两根手指;他们说锁柱向他们打听家里的事情,锁柱说那个家还是他的,他随时可以飞回来把她和大贵二贵三贵轰出去。村人的话让母亲心惊肉跳,晚上睡觉时候,闩好门,横上木楗,又顶上粗粗的棍子。母亲把耳朵贴紧枕头,她感觉自己的每一丝肌肉都在颤抖不已。
可是锁柱还是闯进了院子。
锁柱闯进院子,在夏末一个午后。大贵坐在院门口搓着草绳,二贵和母亲一边择着青菜一边聊着闲天。锁柱快步走到母亲面前,抬腿就把目瞪口呆的母亲踹倒。
母亲爬起来,抿紧嘴唇,护住二贵。
锁柱对母亲说,告诉我甫大夫是怎么回事……你这个婊子老了也不歇停?
母亲没有说话。她推推二贵,示意二贵躲进屋子。
门口站着美发厅的女人。女人斜倚门框,磕着瓜子。她磕得很快,瓜子扔进嘴里,舌头一卷,瓜子皮就蹦出来。然那瓜子皮还是干的,没有沾上一滴口水。
锁柱又一脚将母亲踹倒,然后拽着母亲的头发,把她拖到院子中央。他先在母亲的头上跺了两脚,然后从大贵手里抢过草绳,将母亲绑得如同一只粽子。他挥起拳头猛击母亲的乳房和小腹,他说今天我就打废你这个骚货!他一边说一边往屋子里瞅,他说你以为你霸在这里房子就是你的?躺在地上的母亲突然啐出一口粉红色的黏痰,那口痰正中锁柱的嘴角,轻轻荡着,硬是不掉下来。那口痰让锁柱愣了至少半分钟,他做梦都想不到一惯逆来顺受的母亲竟然还敢反抗。他的拳头再一次雨点般落上母亲的脑袋,他一边打一边说打死你这个婊子打死你这个婊子!倚着门框的女人皱了皱眉头,从嘴里吐出两瓣完整的瓜子皮,劝锁柱不要再打了,锁柱却不管不顾,拳脚更加疯狂。母亲满脸都是黑血,她的两只眼睛从黑血里面渍出来,直勾勾盯着锁柱。母亲的无畏增加了锁柱的愤怒,他蹲着身子后退一步,以便挥出去的拳头更有力气。锁柱一拳挥偏,紧硬的拳头落上同样坚硬的泥石地面,手背即刻鲜血淋漓。锁柱高骂三声,从旁边操起了两齿耙耧。他用耙杆狂砍母亲的后背,直到将耙杆打断。他扔掉断成两截的耙耧,圆地转着圈子,试图找到一件更结实更厉害的武器。他看到了斜立墙根的铁锹。他对大贵说把铁锹递给我。大贵说别再打了。锁柱说他娘的让你把铁锹递给我!大贵说再打妈就被你打死了。锁柱一脚踹向大贵,大贵步伐踉跄,却没有跌倒。他折身拿了铁锹,攥紧在手。锁柱冲他吼叫,快把铁锹给我!大贵轻哼一声,铁锹斜斜地劈向锁柱。
那一锹正中锁柱膝盖。锁柱像一头大象般重重倒下,一条腿瞬间失去知觉。他扶着墙爬起来破口大骂,他说你这个兔崽子竟敢拿铁锹砍我?他一边叫骂一边冲向大贵,他单脚往前蹦着,模样滑稽可笑。大贵后退一步,抬腿猛踹他的小腹,脚还没有踢上去,锁柱就倒下了。倒下的锁柱不再动,他瞪着大贵,目光中一半是恐惧一半是绝望。他骂着小兔崽子看我不宰了你!他的声音尖锐惊骇。他就像是笼子里的一匹困兽或者弶子里的一只老鼠。
大贵逼上前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躺在地上的锁柱。手中的铁锹在午后的阳光下闪起刺目的白光,那白光正中锁柱的眼睛,让锁柱打一个寒噤。
——面前的大贵身高体壮。面前的大贵就像一位屠夫。
锁柱笑着,你要杀了我?
大贵说知道甫大夫临死以前跟我说过什么吗?他说,如果我要干掉你,必须赶在十八岁以前。今年我十七岁,杀了你,我也不用坐牢……
锁柱猛蹿起来,扑向大贵手里的铁锹。他仍然紧抓着折断的耙耧杆,他把耙耧杆挥舞成密不透风的墙。他仍然单腿蹦着。他蹦起来就像澳州袋鼠一样又高又远。那一刻大贵收起铁锹。也许大贵怕了。也许大贵心软了。也许大贵认为用拳头完全可以将他制服。大贵收起铁锹,偏了身子,锁柱的耙耧杆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然后,他就重重地扑倒在坚硬的地面。扑在地上的锁柱扬开双臂,两条胳膊像鸡的翅膀一样急切地拍打。可是它们拍打的节奏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完全停止,只剩下微小并且急促的抽搐。
大贵壮着胆子把锁柱翻过来,他看到锁柱的面门上长出的一截两齿耙耧。耙尖插得很深,像订书机一样把锁柱的脑袋和地面钉到一起。可是锁柱竟还没有死,他从鼻孔里鼓出绿色的血泡,他的眼睛冲大贵一个劲地眨,甚至,他冲大贵做起诡异可怕的鬼脸。惊慌失措的大贵听到母亲艰难地说,大儿,快送你爹去医院吧。
阳光黯淡下来,院子里的无花果树在锁柱身上投下模糊不清的影子。大贵试图伏下身子背起锁柱,可是他身体僵硬,做不成任何动作。躺在地上的锁柱仍然盯着大贵,仍然挤着鬼脸,表情丰富,变幻难平。浓重的血腥气味在院子悄悄里弥漫开来,女人跪在门口,扶着门框,剧烈地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