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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 蛇(二)
《飞天》2008年第2期
《中篇小说选刊》2008年第03期转载
周海亮
下午汤娜在房间里休息,臧驰抽时间和老许见了一面。是他主动要见老许的,他说得跟老许谈谈汤娜的事。
汤娜什么事也没有。他见老许,是为了谷蕊娟。
他想跟老许借钱。以大军的名义。
他向老许汇报他和汤娜在哪里吃饭,在哪里喝咖啡;汤娜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抹了什么颜色的口红和指甲油;汤娜都问了哪些问题,他是怎样对答如流;汤娜是怎样急切想见老许,他如何跟汤娜斗智斗勇……老许饶有兴趣地听,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扎啤,末了,摊开手,说:“你看着办。”
“可是她一定要见你。”臧驰说,“我感觉她见不到你是不会回去的。”
“见我不可能!”老许说,“你知道八爪鱼吗?”
“那你就跟她说,你们之间结束了。”
“你跟你老婆说过这句话吗?”
“我是下不了决心……”
“总之我的私事就不用你操心了。”老许狡猾地笑笑,“你的任务,就是早些把她劝走。”
又聊了一些别的,关于借钱的事,臧驰仍然开不了口。他也学着老许的样子往嘴里灌扎啤,可是总也灌不醉自己。后来老许夺下他的扎啤杯说:“兄弟不能再喝了。省得喝高了跟汤娜耍流氓。”
“你不是把汤娜甩了吗?”
“哦对,甩了。可是甩了你也不能跟她耍流氓。”老许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因为我们是兄弟。是兄弟,你就不能让我难受,我也不能让你难受,对不对?就像借钱,兄弟间可以分钱,就是不能借钱。分钱,是好兄弟;借钱,总会反目成仇。你跟我借过钱吗?没有!所以你是我的好兄弟。女人也是一样,我有两个女人,分你一个,咱们还是好兄弟;我有一个女人,还没有分利索,你就把她上了,你让我心里怎么想?我们之间就完了。是不是?你懂我的意思吗?”
臧驰不懂。他认为老许才喝醉了,满嘴胡言乱语。可是刚才他提到了借钱,他说兄弟间是不能借钱的。这句话他听了无数遍,电视上,报纸上,街头巷街,甲乙丙丁的嘴里,就是没听老许说过。可是刚才,老许说了,虽然满嘴酒气,不过很认真。那么,现在,他当然不能跟老许借钱。
他还想跟老许做兄弟。
他还想继续当他的副经理。继续当一条幸福的狗。
他知道自己追求过谷蕊娟,他知道自己在追求谷蕊娟的时候曾经拍着胸脯说就算她要他的心脏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挖出来献给她,他知道谷蕊娟和大军现在多么需要钱多么需要他的帮助。他还知道,假如他现在借些钱给大军,哪怕是一点点,哪怕这点钱没有将谷蕊娟救活,哪怕这点钱没有将谷蕊娟的生命延长一分钟甚至一秒钟,他也会是他们一辈子的恩人。可是,他更知道,在现在,在他的生活里,在这座城市里,他需要做的是一条狗,而不是谁的恩人。
他盯着老许张开的嘴巴,盯着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脑袋痛了起来。
晚上,和汤娜喝咖啡的时间里,他再一次看到了蓝蛇。
是当天的晚报。更清晰的一张照片。据说这一次至少有十几人同时目睹了蓝蛇的芳容。蓝蛇并非全蓝,它的周身爬满浅紫色若隐若现的花纹。蓝蛇有红色分叉的信子,有懒洋洋的性格和迅疾的速度。蓝蛇伏在花丛,突然抬头,摆尾,扭身,攸忽不见。据说蓝蛇出现的时候,周围的气温,骤然变低。
“你相信吗?”臧驰抬头看看汤娜,又指指报纸上的蓝蛇照片。
汤娜两手搭成屋檐。“你得去问那条蛇。”
两个人一起笑。和昨天同样的咖啡,同样的鸡尾酒,同样的橙汁和同样的干椒牛柳饭。——汤娜胃口很大,却似乎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女孩。
“与老许怎么认识的?”臧驰必须寻找话题,把时间熬到十一点半。——熬到十一点半,也是老许的交待。
“我在酒吧喝酒,突然闯进来一个手持砍刀的小伙子。冲着我,没深没浅就是一刀……”
“在哪里?”臧驰吓了一跳。
“在山东威海。当然是在山东威海。我一直在山东威海……这时老许扑过来……”
“老许也在那个酒吧喝酒?”
“是。老许在出差。老许在喝酒。所以说缘份这东西,都是老套的英雄救美……”
“后来呢?”
“后来保安把那个小伙子送进派出所……”
“老许呢?”
“老许后背上,从此多出一个刀疤。”
哦,那个刀疤。臧驰见过那个半尺多长的刀疤,刀疤斜斜地挂在老许圆滚滚的后背,像一条趴在上面无所事事的淡紫色蜈蚣。刀疤的确是老许出差带回来的,一起带回来的,还有喝多了酒就脱光膀子的习惯。刀疤在酒后变成深紫色,龇牙裂嘴,常常让臧驰不寒而粟。不过他从没有问起过这个刀疤的来历。他不问,老许也不说。
“那男的……为什么要砍你?”臧驰试探着问。
“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汤娜抿一口酒,“我把他甩了。”
“甩了就砍人?”臧驰惊怔。
汤娜笑笑,抬腕看看手表。“明天还有几个景点要去,对吧?”
臧驰急忙点头。“是。早点休息吧!”
臧驰在第二天黄昏再一次走进医院的病房。这个时间不适合看望病人,可是他没有办法。整个白天他都在忙,陪汤娜游览一个叫做“大西”的古建筑群,给汤娜打伞,买矿泉水,打出租车,一下一下摁动照相机的快门。天热得发狂,最高气温40度,阳光里支了炒勺,可以直接炒菜。
这样的天气,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谷蕊娟来说,更是地狱般的日子吧?
其实臧驰害怕见到她,更害怕见到大军,虽然她和大军一直没有开口向他借钱,然而他知道,他们心里,其实是盼着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不想引起老许的不快。
就像一条狗不想引起主人的不快。
谷蕊娟仍然保持她固定的姿势,脑袋歪在枕头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臧驰给她倒一杯水放到床头,谷蕊娟侧过脸来,递给他一个微笑。
她仍然挂着吊针。这说明关于停药的事情,完全是大军的杞人忧天了。
“我爸过来一趟,”谷蕊娟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捎过来一万块钱。”
“你爸人呢?”臧驰问。
“走了。”谷蕊娟低声说,“他住乡下。现在正卖西瓜。他忙。”
“大军呢?”
“不知道。”
“不知道?”
“从早晨到现在,一直没见他。”
“从早晨到现在一直没见他?”臧驰从椅子上蹦起来。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早晨给我买了豆浆,陪我喝下,然后说出去有点事,再没有回来。”谷蕊娟歪着头,愣愣地看着臧驰,“好在有护士。我摁一下铃,护士就跑进来……”
“你给他打过电话吗?”
“他把电话拉下了。”谷蕊娟用下巴指指床头柜,“那不是吗?”
“他没说他去哪里?”臧驰看着电话。
“没有。”
“哦。”臧驰坐下来。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点一点地,一丝一丝地,将自己镶到椅子上。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两条腿却抖动得越来越快。不仅如此,仿佛连手都抖动起来,仿佛连心脏都加快了跳动。“可能突然有什么急事吧?”臧驰故作轻松,“我帮你去找找他。”
“不用了。”谷蕊娟的声音,似乎真从地狱里传出来。
“真帮你找找他。”臧驰跳起来往外走。他不敢在病房里多呆一秒钟。他几乎是冲出病房的。他想谷蕊娟肯定看出了他的不安和愤怒。一出病房他就破口大骂,他骂孙大军你这个混帐王八蛋。骂完后想起病房里的谷蕊娟,又加一句你他娘的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喝酒吗?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哭了,眼泪很快打湿了脸。
他沿着逼仄的走廊往回走,走得摇摇晃晃。他想,这就是他娘的黄泉路吧?
“明天老许该回来了吧?”汤娜问。咖啡勺在托碟上碰出清脆的响声。
“该回来了吧?”臧驰直直身子,“给他打过电话了吗?”
“傍晚时打过。他说没什么事就回来。不过也说不准会有事。有事,或许就延期了。”
“他总是忙。”臧驰喝一口酒,“知道吗?刚才我买了份晚报,上面说,有人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张完整的蛇蜕。”
“蓝蛇的?”
“蓝蛇的。蓝色的蛇蜕,上面有浅紫色花纹。”
“就是说真有蓝蛇了?”
“没错,真有蓝蛇。”臧驰说,“据说美国就有蓝蛇,人们把它们捕获,剥掉皮,制成昂贵的蛇皮女鞋……看来蓝蛇并非美利坚独有。看来不是恶作剧。”
电话突然响起来。在桌子上,疯了似地叫。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臧驰两道眉毛乍然分开,中间的距离,足足塞得下一个拳头。
“是你吗大军?”臧驰问。
“是我。”声音很小。
“你在哪?”臧驰冲电话吼叫。
“你不用管。”大军说,“我刚下火车。我打电话,是想拜托你……”
“你要把谷蕊娟扔下不管吗?你他娘这叫怎么回事?”
“听我说臧驰,我受不了了。剩下的日子,帮我照顾好蕊娟。当然,她母亲,她父亲,也会照顾她……”
“你他娘给我回来!”
“没有用的臧驰,我回去,没有任何用处。”
“可是谷蕊娟她在受苦!她马上就要死了!你这叫犯罪你知道吗?你他娘还是个男人吗?你马上给我回来!”臧驰把手里的咖啡杯猛地拍到桌子上,咖啡杯訇然炸裂,碎片划伤了他的手。很多人转过头看他,汤娜吓得脸色苍白。
“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受不了了,我不敢回去。就算我回去,也只能眼睁睁看她死。没有用的臧驰……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能理解……”
“我理解你个屌?!你个狗娘养的马上给我滚回来!”
“臧驰,我要挂了。”
“你马上滚回来!你他娘听见没有?”
那边已经挂断。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连贯,却有气无力,像大军无可奈何的逃离或者反抗。
臧驰抓着电话,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嘣嘣响。他奓开的左手鲜血淋漓。一名服务生慌慌张张跑过来,紧张地问他:“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臧驰冲服务生大吼一声:“滚!”
“你怎么了?”惊慌失措的汤娜拿起一张纸巾,试图为臧驰的手指止血。
“别烦我!”臧驰烦燥地甩开她的手,两手深抱了头。很久后他站起来,对汤娜说:“我去买单。”又对仍然傻站在一旁的服务生说:“这里没你的事了……对不起。”
臧驰坚信大军三天内没有回来的话,他将永远不会回来。他不知道自己因何产生这种想法,可是这想法深入骨髓,坚定不可动摇。正是大军失踪的第三天,炎炎烈日下,臧驰和汤娜在最后一个景点乱逛。
昨天下午下了雨。是暴雨,哗一声就从天上浇下来,没有任何预兆。雨霎时将没有打伞的城市淋透,包括来不及躲闪的太阳。那时臧驰和汤娜刚刚步出酒店,两个人站在门口等出租车。臧驰看看天,说,下雨了。汤娜看看臧驰,说,是下雨了。臧驰说要不你回房间休息?汤娜就返身回了酒店。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让臧驰的心情稍好一些,他想这城市终于有些凉爽了。并且,因为雨,他可以把时间再熬过一天。
是在熬。他觉得汤娜根本不会听从他的劝告。似乎她已经变成一株顽固的植物,根系深深地扎进酒店地基的深层。老许给汤娜打电话,说他这会儿正在佳木斯办事,一两天内肯定回不去,如果汤娜着急的话,可以先回去,他办完事直飞威海看她。汤娜摇着头说不。“不,我等你回来。”说这句话的时候汤娜咬紧银牙,看起来决心百倍,很是壮烈。
臧弛和汤娜坐在遮阳伞下喝可乐。仅仅在那个景点呆了十几分钟,两个人就挥汗如雨。天气并没有因为昨天的暴雨而变得凉爽,阳光更加暴烈,直接把汗水泼到每个人的身上。可乐是冰镇好的,握着瓶子,丝丝凉气从手指钻进身体,很是舒坦。据说可乐瓶的形状最初参考了女人的身体,那么,当女人手握几近妩媚的可乐瓶,心里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我们已经把这个城市逛遍了。”臧驰看看汤娜,“老许回来前这段时间,你打算怎么过?”
“怎么过都行。”汤娜甩甩头发,“躺房间里睡觉,去商场乱逛,怎么过都行。总之得把他等回来。”
臧驰点点头,喝一口可乐,牙齿立刻像结了冰。想到一会儿还要去医院,心里面惴惴不安。万一大军还没有回来呢?他将怎么对谷蕊娟说?前几天他骗她说大军出去跟了趟车,一家工厂的长途货车,大军帮他们押车。可是这谎言还能维持多久呢?或许谷蕊娟早就猜出来了吧?不但谷蕊娟,所有的医生,所有的护士,谷蕊娟和大军的父母,他们的女儿,都知道大军逃了——大军逃了,错在大军,却是谷蕊娟的失败,医生和护士的失败,他们的父母和女儿的失败,臧驰的失败,医学界的失败,整个社会的失败——只是他们不肯说出来罢了。他们不说出来,或许他们认为大军还有回来的希望,或许他们不屑去说不齿去说不忍去说不敢去说。也许相信大军还能回来的,只剩下他臧驰一个人了吧?
还有,他编造的有关老许的谎言,可能也早被汤娜识破了吧?她之所以不说出来,是因为,她想把老许当猴子耍,把臧驰当猴子耍。其实这世上许多谎言到最后都已经真相大白,只剩下谎言的制造者还在自作聪明地掩盖,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出尽丑态。臧驰心想,那可真是一件滑稽和可悲的事情。
汤娜喝着可乐,对臧驰说:“我接着给你讲我和老许的故事吧?我们在酒吧喝酒……”
臧驰说:“冲进来一位手持砍刀的小伙子……”
汤娜说:“他抡起砍刀,没深没浅地劈向老许……”
臧驰说你讲错了。“应该是没深没浅地劈向你。”
汤娜说是劈向老许。
“可是上次你告诉我他目标在你。”臧驰纠正她说,“是老许替你挡下这一刀。”
汤娜“噗”一声笑了。她说那是第一次。“第一次,老许替我挡下一刀。几天以后,我们还在那个酒吧喝酒,我男朋友再一次冲进来……”
“你男朋友可真疯狂……这一次呢?是你替老许挡下一刀吗?”
“是。我扑到老许身上……”
“也砍在后背?”
“是啊!”汤娜笑笑说,“一对情侣疤。”
两个人就这样好上了,难舍难分。这太过离奇,类似香港古惑仔电影里的镜头和情节。可是臧驰相信这是真的。这种事成千上万,这种事成本太低,这种事谁都会做。并且,从汤娜祼露的一段后背上,他真的看到一道伤疤。
一道和老许那道疤非常相似的刀疤。
“你以前的男朋友,现在怎么样了?”臧驰问道。
“自杀了……用的还是那把刀。”汤娜起身,将空可乐瓶扔进垃圾筒,回头,冲臧驰笑。
大军果真没有回来。
臧驰走进病房的时候,天完全黑下来。他的手里拎一袋水果,他知道这袋水果对谷蕊娟毫无用处。病房里光线昏暗,似乎连日光灯都奄奄一息。谷蕊娟侧卧在床,脑袋深下去,努力做着呕吐的动作和声音。她在挣扎,她什么都吐不出来。甚至,臧驰想,她也许连空气都吐不出来。连怨恨和无奈,都吐不出来。
臧驰坐在一边慢慢等,一只手为谷蕊娟轻捶着后背。后来谷蕊娟停止呕吐,抬头,看一眼臧驰,笑笑,慢慢放平身子,将眼睛紧闭。接着她开始了激烈的喘息,脸色转眼间变成可怕的黑紫。她的喉咙深处像装着一只沙哑的不知疲倦的哨子,配合着不连贯的哨声,连她的肩膀都做着徒劳的努力。很久后她终于平静下来,再睁开眼,再看一眼臧驰,再笑笑,再将眼睛紧闭。臧驰有些手足无措,他弯下腰,说:“货车在路上耽误了吧?我想大军也许明天才会回来。”
谷蕊娟再一次睁开眼睛,漠然地看看臧驰,然后,再一次将眼睛闭上。
“在外面多呆几天也好。能多挣些钱。你们现在正需要钱……”
“我不恨他。”谷蕊娟突然说,“他走得好。”
“说什么呢?”臧驰在膝盖上搓搓手,“他只是去押一趟车……”
“我真的不恨他。”谷蕊娟紧闭着眼睛说,“我知道他没有办法……他走了好……”
“可是……”
“你以后不用来了。知道你忙。”谷蕊娟的声音越来越小。
臧驰坐着不动。不走,也不说话。他不知道这时候应该说话还是应该沉默;他不知道如果应该说话,那么,他应该对可怜的谷蕊娟说些什么。他想都是自己他娘的自私和懦弱,假如那天他大着胆子跟老许提了借钱的事情,或者他自己借一点钱给大军,大军应该不会偷偷跑掉吧?可是现在大军逃走了,逃离了自己的妻子和命运,那么现在,他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做,都于事无补。
“听我说,大军会回来的。”臧驰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谷蕊娟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她非常累,似乎她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臧驰站起来往外走。他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摸烟。他掏出了烟,却找不到打火机。他的手在各个口袋里进进出出,心情变得越来越坏。
“臧驰你还在吗?”突然他听到谷蕊娟的声音,“你说大军会回来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臧驰急忙扔掉手里的香烟,重新跑回病房。他听到谷蕊娟小声重复着我想大军我想大军,他听到自己大声重复着他肯定会回来肯定会回来。可是他明明听到自己在心里说:他肯定不会回来了。
家像一个冰窖。家永远像一个冰窖。臧驰看不到他与妻子之间的任何希望。奇怪的是,他似乎并不想做任何形式上或者实质上的努力。
回家只有三件事可做。洗澡。睡觉。看两眼电视上的本地新闻。
一个人洗澡。一个人睡觉。抽烟的时候,看两眼本地新闻。
妻子的眼神永远像一块冰,为这个冰窖增加着无穷无尽的寒冷。又似乎她只有对臧驰才是这样。臧驰在小区花园的甬道上看到她和邻居们打招呼,春风满面兴高采烈。又在晚上听到她在卧室里偷偷打电话,嘻嘻嘻嘻嘻笑个不停。
她的表情,她的笑,让臧驰心烦意乱,心灰意冷。
让他心烦意乱的,还有那条蛇。
蓝蛇。
蓝蛇是假的。一个骗局。
……蓝色的蛇蜕被拿到试验室分析,得出的结论让所有人震惊。那不过是一张普通的蛇蜕。蛇蜕上的颜色,是涂抹上去的蓝色染料。
就是说,所有有关蓝蛇的报道,都是假的。很多人一起参入到这个巨大的骗局中来,他们拍着胸脯说看到了蓝蛇看到了蓝蛇,其实,全都在撒谎。
这样的事情,本来与臧驰毫不相干。真有蓝蛇或者假有蓝蛇,那些人说了真话或者说了假话,都与他无关。可是当他看到主持人板着脸孔说这件事的时候,还是从沙发上暴跳起来,骂一句去你娘的,冲电视机就是狠狠的一拳。
声音把卧室里的妻子引出来。
她扶着门框,平静地看着臧驰,从头到脚,足足一分多钟,然后,转身,关上门。臧驰听到她平静地说:“不想过的话别过了,不用拿电视机撒气。”
几天以来,这是她对臧驰说的唯一一句话。臧驰愣了半天,才体会出这句话的意思。
“那就别过了。”臧驰对自己说。说完,发现自己的手指抖个不停。
城市里的所有景点都被臧驰和汤娜转了两遍,老许对汤娜却仍然避而不见。
臧驰查了查那张卡,发现上面只剩三万多块钱。他吓了一跳,他想是不是搞错了?不过几天的时间,他和汤娜就花掉七万多块钱?然后他开始算,一笔一笔查清楚,发现一分钱都没有搞错。房费每天八百多,咖啡每天八百多,加上吃饭,加上汤娜买些东西,加上其它杂七杂八的花销,七万多块钱就转眼不见了。臧驰急忙向老许汇报,老许粗着嗓子说:“接着花!花光了还有!我就不信这个小妖精敢一直住在这里!”
臧驰就觉得很没劲了。这叫干什么呢?赌气?拿十万块钱赌气?那一刻他想起了大军和谷蕊娟。
汤娜在咖啡厅里接着讲她和老许的故事。
“那次老许在威海住了近半年。半年时间里,我们天天呆在一起,聊天,钓鱼,喝茶,或者关在房间里不出门。多好啊!两个人抱在床上,谁也不见,什么也不想。后来老许要回去,我不让他走,他说他必须得回去。他是有公司的人,怎么能不管自己的生意呢?临走前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红酒。什么红酒我记不清了……然后,老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深红色手饰盒,打开,是一枚戒指。铂金戒,有钻石的。戒指闪着蓝光,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奇异的蓝……老许慢慢把戒指戴上我的手指,我一直看着他。他戴得非常认真,表情郑重。天啊!他送给我一轮太阳……”
“他向你求婚了?”臧驰合上当天的晚报,抬头看着汤娜。
“没有。不过他送给我一枚戒指。”
臧驰皱皱眉头。“他什么意思?”
“不管什么意思,总之我一定要见他。我会一直等他。我绝对说到做到。就算我睡在大街上,也要把他等回来。”
“为什么一定要等他回来?”
“我想向他求婚。”
“你等等!”臧驰瞪大眼睛,“你是说你要向老许求婚?”
“有什么不可以吗?”汤娜笑笑说,“只能男人向女人求婚?”她摸出一枚很小的钻戒扔到桌子上,问臧驰,“漂亮吗?”
“我看你是疯了。”臧驰摇摇头,“闻所未闻。”
汤娜再笑笑,露出她的虎牙,挤出鼻翼两侧的笑纹。她问臧驰:“报纸上怎么说?”
“报纸上说,真有蓝蛇。蛇蜕当然是假的,不过真有蓝蛇。据说有人想让更多人相信这个城市有蓝蛇,可是又抓不到真正的蓝蛇,就制造了一个假的蛇蜕……你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吗?有句台词这样说‘虽然我们没有真正的蓝蛇,但是我们有真正的蓝色染料’,就是这个意思。他已经道歉了,是一位房地产开发商。是个恶作剧,是房地产开发商的恶作剧。不过蓝蛇倒是真的,昨天,又有人在不同的地方看到过蓝蛇。你看,这个日击者我认识,”臧驰翻开报纸,手指轻点照片上的一位老人,“是个老教授,住我家楼下,德高望重,从来不说假话,看来真有蓝蛇。没错,有蓝蛇。”
然后,臧驰抬起头来,认真地对汤娜说,“你真打算向老许求婚?”
汤娜坚定地点点头。“是结婚。在这个城市,和老许。”
臧驰对谷蕊娟说:“你放心,大军就要回来了。”
臧驰对老许说:“你放心。汤娜会走的。”
臧驰对汤娜说:“你放心,老许就要回来了。”
臧驰说:“会回来的。”
臧驰说:“会走的。”
臧驰说:“会回来的。”
臧驰说:“会回来的。会走的。会回来的。”
臧驰仰天长啸:“我操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