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讨厌的公共场所之一，便是公共浴池。那个能让人变得干净的地方，在我的印象中，各个角落都仿佛是肮脏的。《洗澡》中有一个镜头，两个男人光着身子，面对面泡在澡池的温水中，水上飘一托盘，托盘里放着烧酒、酒杯和小菜，就可以推杯换盏了。我觉得那果真是艺术的夸张。

　　跑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地方的公共浴池，其构造、其外形、其摆设、其服务，却是大同小异。门口照例是摆着一些花的，或开得茂盛或无精打采，这无关紧要，塑料花也无关紧要，没人来此是为了赏花。然后走进去，有个柜台，你把钱递过去，里面的人问，要不要搓澡？－－搓澡，是要加三两块钱的。你说，不要。对方就撕一张票给你，再给你一把锁，钥匙上系一根橡皮筋。橡皮筋照例是湿漉漉的。也许几分钟前，还绕在哪个人的腕上。

　　向里走－－一般情况是男左女右，拐一下，再拐一下，就见到一张大床，或者几十张几百张大床－－这与浴池的规模有关。你把票递给坐在椅子上那个面无表情的负责人，那人看也不看，“嗤”一撕，表示通过。

　　然后，开始寻一个空的衣柜。所有的空衣柜大都会散发着一种复杂的脚臭。你开始脱鞋子，袜子，衣服，从口袋里向外掏东西，零钞，手机，有人还掏出了护照。一些值钱和重要的东西，可以托人保管。其实无人保管也没什么关系，来来往往多是光着身子的人，螺丝刀与铁钳，无处可藏。

　　脱下的衣服放在柜子里，啪一锁，把系着钥匙的橡皮筋向腕上一套，便可以直奔主题。里面早已白花花一片，象个蒸笼。为了更卫生，以前那种常见的大池大多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靠墙的一溜龙口，滋滋地散着热气，制造着虚假的清洁。可能还有一个小的桑拿间，却没有蒸气，大约是觉得造价太高，或是来此洗澡的人，无缘消受真正的桑拿。却很热。玻璃壁上多贴着“高血压心脏病慎入”等告示。曾有人拿了气温计测，六十九度，放了炒勺，可以直接炒菜。

　　浴池是产生男高音的地方，很多人在这里唱。不管是《东方红》还是《我想有个家》，全用了帕瓦洛蒂的嗓子。史料上记载，法国人直到了18世纪还不爱洗澡，包括贵族，所有人身上全带着一股子怪味，于是便有了举世闻名的法国香水。对这事我一直表示怀疑，因为据我所知，法国是出了几个男高音的。

　　我的老家出温泉。一个天然的大坑，圆形，里面的水四季恒温。镇上便在旁边搭了一个茅草屋，卖票，二分钱一次，管泡。逢单日男用，双日女用。秋天全体社员们割草，回来途经那儿，个个一身臭汗，队长说，请客洗澡，包一天。男人们便脱光了衣服，女人们便避在了一旁。有男人在里面练狗刨，搅起池底常年积攒的泥球和灰垢。那里面的水，有点发粘。

　　这些事我没有亲自经历，所以不能体会那种露天浴池狗刨的感觉。但老人们都记得，说起那些事，满是怀念的神情。想想，比起法国贵族，中国农民，也算是很文明了。

　　说起中国的文明，皇宫里好象更讲究一些。在法国贵族尚不知澡堂为何物的年代，中国的皇宫里便已经很流行“沐浴斋戒”了。古时中国的皇帝，会要求那些从民间选来的山野村姑，在亲近龙体之前，须“净身”三日。所谓“净身”，就是在散着花瓣的温水里，浸泡三天，直到浑身，都变得香喷喷洁白如雪。净身之所，也应该算做公共浴池，只不过，每次只容一人，且不收费。想想在那样散着香味的温水里泡三天，也应是人生最大的享受。不知道有没有年轻的女子，只为那三天的“香浴”而想方设法进宫。应该会有吧。洗澡，对于古时的中国人，也是极具诱惑力的。

　　即使是现在，中国人也远没有达到可以随时“私浴”的水平，于是，公共浴池就有了存在的必要性。一些大城市，很多人，特别是老年人，便会洗上了瘾，大清早跑去浴池，一边泡着，一边天南海北地聊，或者吼两句程派唱腔，一上午的日子就打发了，滋润得很。浴池的缝隙里满是灰垢，没人管，这就是生活，就是“遛澡”文化。“遛澡”是一个很有趣的词，遛狗或者遛鸟，遛得是宠物，遛澡是在遛什么呢？他人还是自己？

　　前几年，很流行一则类似于脑筋急转弯的考题。问，在哪里，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正想着，对方便迫不急待地告诉你，澡堂子呗！意思很明确，管你是公仆还是暴发户，大家脱得光光，没有了代表身份的包装，一切就自然公平了。说的人眉开眼笑，满是自慰后的快感。但现在，好象，已经没有哪个公仆，或者暴发户，去公共浴池洗澡了。当然，他们偶尔祼露的啤酒肚，仍然会有人看到，只不过，不知看他啤酒肚的那些人，要不要“净身”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