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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亮
牛筋回到村子的时候,已是后半夜。黑暗之中的李家沟就像隐在矿野里横七竖八的坟茔,颓败,荒凉,深不可测。牛筋把脚步放得很轻,他像一只猫一样行进在熟悉的村路上。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因为他已经将自己彻底暴露。他将自己暴露,或许因为他的兴奋,或许因为他的张狂,或许,他只想表明一种姿态。一种对王胡子的藐视或者敬重的姿态。总之他在离开山寨的时候,竟掏出刀子,在山寨的木门上,歪歪扭扭地刻下了自己的名子。刻到最后他有些心虚,所以那名子刻得很浅,刀痕马虎。现在牛筋有些后悔了。他想,那名子,会不会给自己、给整个李家沟,带来一场灾难?
牛筋摸到自家柴门,小心翼翼地推开。他挤进屋子,恐惧和兴奋裹挟他上床。躺在床上,人仍然睡不着,身体胡乱地堆在床上,像一只死去的螃蟹。睡不着,就回忆,回忆山寨,回忆小玲,回忆他从哨兵的眼皮底下钻进山寨竹楼,回忆竹楼里散发着香味的床和罗帐。牛筋在今夜变成男人,下巴上长出胡须,身体内漾起温情。小玲,这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妖精,在今夜,像一只美丽柔软的蚌,毫无保留地为他打开。
本来他要带小玲回来的。他认为这一切天经地义。小玲甚至收拾了包裹,掖好防身的短刀。可是最后一刻,小玲退缩了。小玲抱紧她的包裹,说,还是跟爹说了吧。牛筋说这行吗?小玲说我试试。牛筋说不行呢?小玲说不行我再瞅个空子跟你走。牛筋说,也好。他把门开出一条狭窄的缝隙,山寨里寂静一片。牛筋说那我先走了。小玲说你小心点。牛筋说你放心。我会主动通知你爹。小玲问你说什么?牛筋已经走远。他弓着身子,躲开巡逻的哨兵,悄悄溜出山寨。然后,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尖刀,把自己的名子,刻上了山寨的木门。
他做这些的时候,十几步以外,就站着一个持枪的哨兵。他不怕那个哨兵,也不怕哨兵手里类似鸟铳一样的烂枪。他想当子弹翻着跟头飞过来,他用两根手指就可以轻轻捏住。可是他害怕看不见的王胡子。王胡子心狠手辣,王胡子杀人如麻。王胡子是山寨的瓢把子,王胡子是小玲的亲爹。他越害怕,越要把名子刻上山寨大门。——他跟小玲说过,他要主动通知她爹。他选择了这样一种看似无畏的做法。刻到最后他的手几乎把握不住那把刀子。于是他将刀子扔掉,仓惶逃离。他一边跑一边打起尖锐的唿哨,一颗子弹尾随过来,紧擦着他的脸,镶进一棵松树的躯干。
兴奋一点一点褪去,恐惧一点一点地放大。牛筋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是芍药花般娇艳的小玲,还是王胡子的一群匪兵。小玲的爹是土匪,牛筋的爹是村长,所以牛筋娶了小玲,勉强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不过假如王胡子要惩办牛筋,假如真有一群匪兵冲进村子,那么,牛筋想,他肯定会奋起还击。他会操了锄头和鸟铳,将那些匪兵们的脑袋,一个一个地击碎。
牛筋认为,他完全可以做到。完全可以。
远处传来一声鸡叫,又一声,牛筋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做了很多梦。梦中有时他被王胡子的匪兵追赶,有时他在追赶那些匪兵。有时他用鸟铳将匪兵们的肚子打穿,有时他的脖子被匪兵们雪青的战刀齐刷刷砍断。有时他和王胡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有时王胡子将他摁倒在地,把他的皮肉一块一块往下撕。很奇怪,他的梦里没有小玲。梦里没有小玲,他醒来就很伤心。他认为小玲在躲着他。最后一个梦,他被他爹李天伦五花大绑。爹的脸模糊不清,五官没有轮廓。爹手持一只铁锤,高高举起,说,畜生!那铁锤照着他的脑袋就砸了下来。牛筋绝望地喊了一声,爹!就醒了。醒来,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真的被五花大绑。现在他像一只粽子,动弹不得。
王胡子的山寨,座落在双乳山的山尖。山不高,却异常险峻。上山的路只有一条,窄,且陡。从山下看,那路就像一根长长的筷子,直插青天。山腰的位置,闭着两扇巨大的木门,木门的旁边插着两面褪了颜色的大旗。大旗上没有字号,没有图案,除了稍大一些,那旗和京戏里的道具基本再没什么不同。那里总是站着两个无精打采的匪兵。他们各自搂了一杆枪,眯着眼,打着盹,被山里的太阳晒着,满意地消耗着自己幸福的小喽啰生活。
双乳山距离李家沟,只有三十余里。腿脚快的山里人,一上午能打一个来回。现在,李家沟就来了山寨的人。当然是一个匪兵。匪兵没带刀枪,却给牛筋他爹李天伦带来一瓶陈年好酒。他穿着干干净净的长衫,脸上挂着微笑。他把酒递给李天伦,说,请问您是不是村长李天伦?李天伦说,是我。匪兵问,请问您是不是有一个儿子叫李牛筋?李天伦说,是。见李天伦并不接酒,匪兵把酒放到地上,接着说,掌柜的让我带李牛筋上山一趟。李天伦说他有什么事惹恼了你们掌柜的吗?匪兵说,昨天夜里,他偷偷上了山,干了些坏事,又在山寨大门上刻下了名子。李天伦问,他干了什么坏事?匪兵说,这个不便细说。总之跟掌柜的的女儿小玲有关。总之掌柜的很生气。李天伦说,你们不会搞错了吧?匪兵说,搞没搞错,您问一下李牛筋就知道了。李天伦问,如果是真的,掌柜的会怎么处置他?匪兵就笑了。他说,杀是一定的,只是怎么个杀法的问题。山寨的规矩,您又不是没有耳闻。
李天伦当然知道山寨的规矩。方圆一百多里,没有人不知道山寨的规矩。这规矩并不复杂,那就是——只要惹了山寨的人,必将被王胡子或者他的匪兵们处死。其实从李天伦看见一个陌生人踏进院子,就猜出可能是儿子牛筋惹出了祸。那时天刚刚亮,李天伦搓着眼屎,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去开柴门。他的手还没有触及柴门,门就开了。他看到一个瘦男人拎着一瓶酒,微笑着走进院子。从那一刻开始,李天伦的腿,就一直抖个不停。
李天伦知道牛筋喜欢山寨的小玲。那天他和牛筋去镇上卖山货,遇到一群收山货打扮的商人。奇怪的是,就算他们把山货的价钱压得再低,那些人也是只看不买。李天伦于是知道他们肯定是有来头的,收山货只是他们掩饰真实目的的一个幌子。只是聊了一会儿天,李天伦父子和他们,并没有太多的接触。可是回来后,牛筋问他,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李天伦当然不知道。牛筋说,他们就是双乳山寨的土匪。那个女的,就是王胡子的闺女小玲。李天伦说你怎么知道?牛筋说,这次他们下山,是因为小玲在山上呆着烦闷,下山来透透空气。他的土匪爹对他还真不错呢。李天伦说我问你怎么知道?牛筋就嘿嘿地笑了。他说,我当然知道。我还摸过小玲的手呢。
他的话让李天伦胆战心惊。土匪头子的闺女是好碰的吗?何况王胡子那么喜欢杀人。王胡子杀人的方法很独特,很有趣,很前卫,很有想象力。他会把你剥光,绑到树上,用刀子将你的皮肤划开一条条小小的口子,然后沿着这些口子,把你的皮肉一块一块往下撕。这当然不是绫迟。绫迟太痛快,不过瘾。王胡子杀人的风格,远比绫迟拖沓亢长。你会感到自己的生命绵绵不断,无休无止。你的确是活着。你活得真真切切。你看到失去皮肤的紫色肌肉在阳光下蹦跳不止。你看到绿色的肠子挂在你的腰际间翻滚蠕动。你看到自己的下巴在剧烈地张阖。你不知道这是因为下巴被翻上了鼻梁,还是眼球滚出了眼窝,总之你已经面目全非,可你确确实实是自己。你想死,可是你死不得。在王胡子没有允许你死去以前,你还得好好地活着。你先是骂王胡子,后来,就开始骂自己的亲娘。你骂她为什么要把你生出来,你用了天下最最恶毒的语言。
当然你可以跑。在王胡子捉到你以前,逃之夭夭。可是那样的话,王胡子就会血洗了你的村子——假如你曾经生活在某个村子里的话。王胡子说到做到。这种事王胡子干过。是他的一个匪兵,偷了山寨的银元和长枪,趁着夜色逃得无影无踪。王胡子不去找他,他去了那个匪兵的村子,几把枪把村民杀得净光。那村子二十多户人家,那村子里都是老实的农民。那个匪兵后来回山寨报仇,单枪匹马,抱着长枪,背着钢刀,掖着暗器,捆着炸药,脸上涂满华丽并壮烈的油彩。可是他还没有接近山寨的大门,就被潜伏的匪兵们射杀。临死前他点燃着身上的炸药。他将自己炸成了碎片。
王胡子的地位正是从那时才开始真正确立起来的。血洗村子这种事王胡子只做过一次,可是这一次足够了。从此没有人再敢惹他。从此,他的那些匪兵们,对他更加忠心耿耿。
王胡子他们很少下山。大多数时间里,他们的山寨更像是悬挂在山上的一个村落。甚至,山寨与李家沟,就像亲密无间的好邻居,和和睦睦,相依为命。可是谁都知道,他们一旦下山,山下必将鸡犬不宁,血流成河。现在牛筋动了王胡子的女儿小玲。牛筋必死无疑。
所以李天伦不敢有丝毫侥幸。他对匪兵说,现在牛筋还在睡觉。我们去把他绑起来?
匪兵笑笑说,没这个必要吧?
李天伦说,还在绑上点实在。
匪兵想了想,说,也好。谢谢您了。
李天伦和匪兵把绑得像粽子一样的牛筋扔到村子里的戏台。那里确实有很多村人像看戏一样看着牛筋。牛筋嗷嗷地叫,脖子上的青筋蹦起很高。李天伦皱皱眉,用毛巾塞住了他的嘴。
他对匪兵说,日落以前,我肯定亲自把他送到山寨。
匪兵说,我现在就要带他回去。
李天伦说,掌柜的让你带他回去吗?
匪兵说,掌柜的让我来传个口信。
李天伦说,这就对了。您只是来传个口信,带他上山,还是不要麻烦您的好。
匪兵说,那您可要看好了他。他要跑了的话,您是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的。
李天伦说,我知道。我不会放他跑。
匪兵说,掌柜的说了,如是他跑了,我们就会血洗了整个李家沟。您知道,我们掌柜的说话,从不含糊。
李天伦说,我知道。我不会放他跑。
匪兵说,您明白血洗李家沟的意思吗?就是不但把村子里的所有人杀光,连圈里的猪、鸡窝里的鸡、洞里的耗子,都会被抓出来统统砍头。
李天伦说,我明白。
匪兵说,那就拜托您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通知掌柜的。
李天伦说,留下来吃口茶吧。
匪兵说,不用了。谢谢您了。
李天伦和村子里的几位老人坐在槐树下商量着对策。牛筋躺在不远处,还在徒劳地挣扎。牛筋娘流着泪,拔掉他嘴里的毛巾,将一碗水凑近他的嘴,他却不喝,眼珠子瞪得血红。他说爹要杀了我吗?爹为什么不让我跟那个匪兵哥走?牛筋娘说,喝口水吧。牛筋说爹是不是要杀了我?牛筋娘说,先喝口水吧。牛筋嘶嚎一声,用脑袋碗顶翻,又一口咬住牛筋娘的手。牛筋娘高声尖叫,泪如潮涌。有人跑过来,从牛筋的嘴里拽出牛筋娘的手,那手,已经被撕开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那人叹口气,把毛巾重新塞进牛筋的嘴巴。
李天伦冲牛筋娘吼叫。他说,你先不用管他。
他和那几位老人一直在说话。太阳已经升起很高,树影正快速地移动。李天伦问一位脸上长满老年斑的老人,三哥,假如全村人迎战,那么,你说,我们有没有打败王胡子和土匪兵的可能?
老人的脸一下子白了。他说你开什么玩笑?根本没有可能。我们拿什么跟他们打?拿镰刀还是拿弹弓?你可千万不要拿全村人的性命开玩笑。
李天伦说,那么,报官呢?
老人苦笑一下。他没有回答。
李天伦说,难道就这么让牛筋去送死?牛筋他才十八岁啊!
老人抹一把泪,说,谁都不想要他死。我也不想。牛筋管我叫叔。如果有他不必死的办法,哪怕要我马上去死,我都愿意。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愿意。可是,王胡子能干吗?牛筋啊牛筋,你千不该万不该……唉!
李天伦说,要不,我去找王胡子谈谈?
老人说没有用。王胡子不会见你。耽误了时间,惹恼了王胡子,更是麻烦。我不反对你救儿子。可是,你得为全村八百条人命着想啊。
李天伦突然变了模样。他的脸霎间变成紫色,那上面布起一座座愤怒的沟壑和小丘。李天伦的脸扭曲成变幻莫测的形状,似乎要把面前的老人生吞下去。突然他扭过头,冲着牛筋破口大骂。我操你娘的!李天伦的声音变了怪异的调子,我操你娘的,你有能耐不是?现在你的能耐哪去了?啊?你怎么草鸡了?现在谁也救不了你啦!你睡谁不好,你去睡王胡子的女儿,王胡子是土匪头子你不知道?你把自己能耐上阎王爷那里去啦!
骂到最后,李天伦嚎啕大哭。他一边哭一边骂,我操你娘的!
然后,他站起身,冲一直候在身后的几个年轻人说,吊死他!
李天伦现在能做的惟一事情,就是处死自己的儿子,然后亲自将儿子的尸体送交山寨,并向王胡子赔礼道歉。他不敢把儿子活生生送到王胡子手里。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像一只蚂蚱一样被王胡子一条一条地拔光了腿脚一块一块地撕光了皮肉。那天上午,他一丝不苟地指挥了处死儿子的现场。
他让人们搬来一把椅子,命令牛筋站上去。牛筋当然不肯就范。虽然这时嘴里的毛巾已被抽掉,可是牛筋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缩在地上抖成一团,把牙齿咬出了血。戏台的周围站满了围观的村人,他们的表情起伏难定,高深莫测。四个年轻人强行架起牛筋,将一根粗麻绳打了活结,套上他的脖子。那麻绳很长,麻绳的另一端早被甩上一棵槐树的粗大枝桠。现在,只需有人将垂下来的麻绳使劲一拉,可怜的牛筋,就会腾空而起,一命呜呼。
牛筋的嘴里发出呜嗷呜嗷的呻吟或者咆哮。没有用。四位年轻人将他架上椅子,让他强行站立。勒住他的麻绳一点一点地收紧,绷直,那是一条通往地狱之门的绳索。现在,牛筋只有艰难地踮起脚尖,才不至于被马上勒死。
牛筋终于哭了起来。他踮着脚尖,身体站得笔直。他哭得伤心欲绝。他说爹,你放了我。你放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李天伦说我不是你爹。现在我是村长。现在我代表的,是全村八百位父老乡亲。如果我不是村长,我或许会放了你。可是现在,我能放了你吗?乡亲们能答应吗?李家沟八百条人命重要,还是我儿子的一条命重要?
李天伦抬头看天。已是正午,太阳高悬头顶。那太阳变得出奇地大,像一顶金色的发光的草帽。李天伦盯了那太阳很久,然后问牛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牛筋说,求求你,你饶了我这一次吧。
李天伦说,不可能。我饶了你,王胡子不会饶你。
牛筋说,你饶了我,我去找王胡子谈。
李天伦说我不会让你去找王胡子的。我不会让你落到王胡子手里。
牛筋突然咆哮起来。他说小玲是同意的!你不知道,我和小玲好了很久了。
李天伦叹一口气。他说,你跟阎王爷讲理去吧。
牛筋的腿再一次抖动起来。他是踮起脚尖抖的,那样子显得滑稽可笑。他说爹你放过我。你放过我你放过我你放过我。我给你跪下了爹。他的膝盖刚刚弯曲,那根绳索立刻被拉得更紧。牛筋痛苦地扭曲着脸,此时他的脸上只剩下绝望。
吊死他!人群里突然有人喊。
快吊死他!又有人高喊。
像回音,围观的村人紧跟着有秩序地喊了起来。他们的声音是那样迫不及待,仿佛,晚一秒钟将牛筋处死,死去的,就将变成自己。
李天伦抬起手。他慢慢地制止了雷鸣般的喊叫声。
他对牛筋说,要喝口酒吗?说这话时他的手一直举着。谁都知道,只要他的手猛挥下来,牛筋立刻就会升到半空。
牛筋瞪着自己的父亲,突然扯开了嗓子,他说我记得祖上有规矩的!我知道犯了男女之事的人,都还有机会的!我是犯了男女之事的人,你们得给我这个机会!凭什么就不给我这个机会?你们敢给我这个机会吗?牛筋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仿佛突然之间有了力气。他兴奋无比。他的声音震落了树上的枯叶。
李天伦说,你说的对。是有这个规矩。
牛筋说,你们敢给我这个机会吗?
李天伦慢慢放下他的手。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我得听听大伙的意见。
然后他对围观的村人说,你们说,该不该给他一次机会?
没有人说话。如果他们的眼睛能够杀人,牛筋已经死了无数次了。
李天伦清了清嗓子,他说既然大伙都不发话,那就表示同意,那么,我就再给他一次机会。没办法,祖上传下的规矩,我们不能破坏。他盯着牛筋,说,如果你胜利了,就马上滚蛋。滚得越远越好。李家沟的事你不用管了。被杀光了也没你的事。
老人干咳两声,李天伦似乎没有听见。
有人搬来一张桌子,又拿来一个陶罐。那陶罐当然不是空的,那里面装满古钱。陶罐放在桌子上,放在李天伦面前。李天伦郑重地从陶罐里抓出一把长满绿锈的古钱,他把古钱堆在桌子上,问牛筋,这些,行不行?
牛筋说,行。
李天伦说,那开始吧。
牛筋说,单。双吧!单!
李天伦说到底是单还是双?
牛筋说,单!
李天伦说改不改了?
牛筋说,单!不改了。
李天伦从别人手里接过一根削得很细的竹棍。然后,他用那根竹棍,轻轻地拨拉着那一小堆古钱。他的动作很慢,很认真,很小心。每一次,他都会从那堆古钱里拨拉出两枚,口里念着,双;再拨拉出两故,再念,双。他的额头上冒着汗,他的全身都在剧烈地抖。
很小一堆古钱,李天伦数了很长时间。终于,拨到最后,古钱只剩下一枚。
单!
牛筋笑了。他的腿突然之间就不再抖了。他说爹快放我下来,我不会一跑了之,我去找王胡子谈谈。
李天伦抬起头,看着牛筋。他盯了牛筋很久。他说你去找王胡子谈谈?你说我会让你去见王胡子吗?
顿了顿,又说,放了你,等于我亲手杀了李家沟八百条人命呐!
牛筋的笑容僵住,他说爹你什么意思?
李天伦把目光从牛筋的脸上移开。他看着呆若木鸡的村人。他说,大伙说该不该放了他?
几秒钟的沉默。
吊死他!有人突然喊。
吊死他!众人一起喊。
牛筋再一次激烈地颤抖起来。他浑身都在抖。我操你们个娘的!他绝望地嘶吼起来,你们说话不算数啊!你们对不起祖宗的规矩啊!我操你们个娘的!他把头转向李天伦,他的膝盖弯了一下,他想给自己的父亲跪下,但脖子上的绳索再一次勒紧他的脖子。牛筋痛出了眼泪。他流下清稀的鼻涕。他的脸色酱紫。嘴唇灰白。
王胡子是个什么玩艺儿?!牛筋用了所有的力气扯开嗓子喊,他不就是一个土匪吗?!
他的话引起村人的一片恐慌。
快下决定吧村长!有人喊。
快下决定吧!众人一起喊。
李天伦的眼泪突然顺着深深的皱纹淌下来,没有任何前兆。他缓缓地抬起手,抬起手……他说,牛筋,爹对不起你……
他的手还是没能挥下来。他不可能挥下自己的手。可是有人猛然将椅子踢翻。牛筋就像一条狗般被高高地吊起。他的两条腿在空中胡乱地蹬踢。他的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他的裤管里流出茶黄色的尿液。他的舌头伸出很长。他的脸变成了黑色。他的眼珠凸出眼窝。他看到自己紫红色的肌肉蹦跳不止。他看到自己的下巴在正午的阳光下剧烈地张阖……
王胡子坐在女儿小玲的闺楼。王胡子脸上无须。王胡子和女儿,已经谈了整整一个上午。那是漫长的谈判,王胡子认为这远比杀一百人还要累上百倍。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上小玲的脸,她的脸上有一颗美丽的粉刺。
王胡子长长地叹一口气。他说,最后问你一遍,你真的决定了?
小玲说,是,我真的决定了。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去死。
王胡子说你不后悔?
小玲咬咬牙,说,不后悔。
王胡子再叹一口气。王胡子无奈地说,好吧。就当爹没有你这个女儿。我现在就找人去传个口信,让牛筋在日落前来到山寨,接你去李家沟过安稳的日子。不过,假如牛筋跑了,或者牛筋不肯来,或者李家沟的人耍什么花样,那么——
王胡子换上一副恶狠狠的表情,休怪我血洗李家沟!(此文已被《雨花》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