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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习作:吃 烟

(2007-05-09 21:4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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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分类: 小说或者有关小说

吃 烟

于《芒  种》2007年第04期

《小说选刊》2007年第04期转载

周海亮

 

  胶东乡下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喜欢把抽烟说成“吃烟”。一个“吃”字,形象地描绘出抽烟时的贪婪以及烟在生命中的不可替代。老黑年纪不算太大,也把抽烟说成“吃烟”。烟荷包天天拴在腰带上,口袋里总是揣着儿子北京用过的作业本,什么时候想抽烟了,就从作业本上撕下两指宽四指长的窄条,再从烟荷包里捏出一小撮烟末,在纸条上撒均,认真地卷出一个喇叭状的烟炮。然后他用火柴或者火绳点上火,深吸一口,让烟的浓香充满整个肺部。独特的舒适感觉迅速渗到老黑全身的每一个关节每一丝肌肉每一个细胞,老黑眯着眼,尽量让这种美妙的感觉延长。多年后老黑对自己的儿子北京说,自己其实是一个喜欢享受的人——烟瘾大的人,都喜欢享受。他的话让北京的泪珠子一串一串往下掉。

  北京三岁那年,老黑的媳妇桂莲得了一场大病。老黑推着地拱车,将她送到乡医院,几天后又把她送到县医院,热热闹闹地治了一个多月,病仍然没有治好。没有治好,却也死不了,天天歪在炕头上,低一声高一声地呻吟。那呻吟很有节奏,贯穿整个村子,村人完全可以用她的呻吟声当时钟。老黑的日子本来就紧巴,让她这一搞,更是雪上加霜。猪圈里的肥猪,鸡窝里的鸡蛋,打下的粮食,挖到的山货,全都变成一副一副的草药,让她的生命可以一天天延续下去。手里没有了闲钱,老黑抽烟就开始限量。最初他把烟荷包扔在家里,下地干活时硬撑着不抽,等回了家,手不洗水不喝,先卷上一炮烟 “吃”。后来烟荷包越来越瘪,终于彻底变得空空荡荡。空了,他就不再去装。他把烟荷包翻过来,用指甲刮净上面的烟末,卷起最后一炮烟。那炮烟小得可怜,点上火,就烧到了手指;挪开手指,又烧到了嘴唇。老黑贪婪地吞吸着最后一口烟,直到把嘴唇烫出一个三角形的白色水泡。

  偶尔下地,村里人会递给他一支烟。卷烟。老黑接过来,用最快的速度点上火,用最猛烈的节奏吞食。他的口袋里总是装着一盒火柴,尽管这盒火柴能够用上的机会很少。老黑抽卷烟时,一定要把烟头朝下,拇指和食指捏紧靠近烟头的位置。青灰色的烟呛上来,两根手指于是被熏黄,烟味深深地渗进皮肤。晚上睡觉时,老黑一遍遍把两根手指放在鼻子上闻,闻到后半夜,仍然睡不着。老黑低低地骂一句:“这他娘过得什么日子?”披了衣服,来到院子。他就着月光,把院角的干东瓜蔓折成香烟的长短,回炕头坐下,点燃一段,深吸一口,呛得连声咳嗽。病怏怏的桂莲被呛醒,呻吟两声后,突然开始了破口大骂:“抽抽抽,你抽死算了!”骂两句后,就不再吱声。老黑掀了被子,见她满脸是泪,月亮下晶莹一片。

  把东瓜蔓当烟抽,是胶东乡下的孩子们常玩的游戏。秋后农民们摘光东瓜,将东瓜蔓割下,随便堆在墙角,当成做饭的柴火,便有顽皮的孩子将干东瓜蔓折下一段,点着火,吸一口,从鼻孔喷出白色的烟,很有些抽烟并且是抽卷烟的样子。老黑自从断烟,就天天抽它,在夜里,偷偷摸摸,像做着亏心事。有时桂莲被他呛醒,他忙说:“我能从冬瓜蔓里吃到香喷喷的烟味。”他的话也许是真的,因为他抽冬瓜蔓的时候竟不再咳。他眯着眼,大口吞吐,真有了非常享受的样子。后来他不断试验,抽麦秸管,抽松柴油,抽辣椒叶,抽地瓜蔓……他抽过乡下所有能够点着的东西,甚至包括干燥的牛羊马粪。最后他得出结论,只有两样东西可以代替真正的烟,一是东瓜蔓,一是辣椒叶。“东瓜蔓劲小,烟滑,有香味;辣椒叶劲大,烟硬,不过不香。”老黑笑着对桂莲说。于是桂莲在呻吟的间隙里哭着骂他,说他再这么抽下去,肯定会死在自己前面。骂两句后,又把头扎进被子。

  可那些毕竟是冬瓜蔓和辣椒叶,代替不了真正的烟。馋极了,老黑就出去串门。老黑常去的是老七婆家,老七婆有一杆长达两尺三寸的旱烟袋。旱烟袋紫铜烟锅,白玉烟嘴,刷着紫红色油漆的细细的竹烟杆。它倚在炕头,就像一杆威力强劲的枪。这杆烟袋让老黑羡慕不已,他常常对桂莲说,如果能用这杆烟袋美美地吃够烟,少活个三两年,都值。旱烟袋是老七爷生前的专用,他死后,这东西就成了老七婆的宝贝。老黑来了,坐在炕沿上,大着声音和老七婆说话。老七婆的屋子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那气味像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腐烂发霉,又像在她的被窝里藏着一只死去多日的肥硕的老鼠。可是当老黑为老七婆点上一铜锅旱烟,屋子里便立刻充满了诱人的浓香。老黑的脑袋扎在烟雾中,两眼一点一点地闪着光芒。老七婆说:“大侄来两口?”老黑说:“好!”——心里早盼着这句话。老七婆把烟袋递过来,老黑两手接了前端,在老七婆的帮助下,把烟袋划出一个美妙的半圆,然后那玉烟袋嘴儿就被他含在嘴里。老黑抽烟时喜欢眯上或者干脆闭上眼晴,他说只有这样才像享受的样子。有时老七婆会慷慨地给老黑装上满满一锅烟,并帮他点上火。老黑贪婪地吸着,似乎要把长长的烟杆都吞到肚子里。

  到北京能干些农活的时候,赶上星期天,老黑就会带着他下地。北京很懂事,他的作业都是在学校里完成的,他对老黑说这样可以帮家里省些煤油。有个星期天正赶上镇上大集,早上老黑对北京说:“今天不用你下地了,你去集上拣些烟头回来吧……偷偷拣,别被人看见……”北京不解地问:“怎么能不被别人看见?”老黑说:“你自己想办法吧。”就扛着锄头出了家门。他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很大,腰弯得很低。——最后一次抽烟,还是半个月以前,在老七婆家,满满一铜锅。那锅烟让老黑抽了整整半个钟头,直到把旱烟杆里面黏糊糊的烟油子都吸出来吃掉。白天老黑一遍遍嗅着自己的手指,可是那上面已经没有了一丝烟味。老黑坐在地头,把手指在石头上搓热,再闻,还是闻不到烟味。太阳还没有落山,坐立不安的老黑就扛了锄头回家。老黑在院子里闻到一股烟的浓香,他扔下锄头,急匆匆冲进屋子,就看见灶台上堆着的二三十个小烟头。北京坐在灶间的板凳上,手里擎着烧火棍,嘴里叼一个冒着烟的烟头。见老黑回来,他指指灶台,兴冲冲地说:“看,拣了这么多!”话说的快,嗓子被烟呛了一下,人剧烈地咳嗽起来。老黑走到北京面前,一脚将他踹倒。老黑大声吼叫:“谁让你学吃烟?”北京从地上爬起来,委屈地说:“我没吃烟!我只是想尝尝。”嘴里仍然含着那个烟头。老黑上前一步,再一脚把他踹倒。北京的脑袋重重地磕上板凳,殷红的鲜血顺着耳根流淌下来。北京吓傻了,他不明白他爹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为什么打他。老黑抓起灶台上那些烟头,填进灶坑。灶坑里的火烧得正旺,那些烟头竟像鞭仗一样“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桂莲挪下炕,捂着北京的脑袋,脸色苍白。“你犯什么神经?”她大声骂老黑,“北京像个要饭的一样在镇上给你拣了一天烟头,中饭都没回来吃,你怎么下得了手!”一个遗落的烟头滚到她脚边,她伸出脚将它搓得稀烂。“再让你抽再让你抽!”桂莲骂着烟头,“你抽死算了抽死算了!”老黑不理桂莲和北京,转身去了院子,在一个树墩上坐下。他坐了很久,一滴泪挂在眼角,硬撑着不掉下来。

  夜里老黑再一次爬起来,端着萤火般的煤油灯去到灶间,把那个踩烂的烟头仔细地收拾起来。他用那些可怜的烟丝卷成一只跟牙签差不多大小的烟炮,在煤油灯上点着火,急急地吸一口。只一口,就烧到了牙齿。烟吸到嘴里,并不吞下去,老黑含着这口烟,重新爬回炕上,闭上眼睛,一丝一丝吝啬地吞咽。一口烟吞了很长时间,老黑从睡梦中醒来,腮帮子仍然是鼓着的。

  有时桂莲对老黑说:“我的病别治了。”老黑急忙说:“这是说的什么屁话呢?”桂莲说:“不治了,你和北京还能过几天好日子。”老黑笑笑说:“等北京初中毕业了,咱俩就轻松了。到时你去大医院,我吃好烟。”桂莲叹一口气,端起碗,喝一口药汤。桂莲的面前雾蒙蒙一片,她盼望北京能够早点初中毕业。

  可是北京初中毕业后,又考上了高中。老黑咬咬牙,决定再熬三年。可是北京高中毕业后,又考上了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欣喜若狂的老黑请了全村人到家中吃饭。那天老黑买了两整条卷烟,全部拆开,一张桌子上扔两盒。老黑说乡村们使劲吃使劲喝使劲抽。他反反复复说着这一句话,说到最后,下巴几乎掉到了腋窝。那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村里人都说老黑有福气。他们听了老黑的吩咐,使劲吃使劲喝使劲抽,待他们离开,老黑只从桌子上收起了小半盒香烟。那几根香烟被老黑塞到枕头底下,一直抽了三个多月。

  大二那年暑假,北京为自己找到一份工作。是在建筑工地上推独轮车,把砖头一块块搬到车上,推到不远处,再一块一块卸下,摞整齐,可以赚三分钱。后来头儿看他干活挺卖力,人又老实,就让他晚上睡在工地上看着工地,一晚上给他七块钱。头儿嘱咐他一定要看好每一包水泥每一根钢筋每一块砖头每一粒沙子,北京拍拍胸脯说:“您就放心吧。”前两天夜里,工地上安静得很。第三天,正睡着觉的北京突然听到拖拉机的“突突”声,忙爬起来,看到两个男人正往他们的拖拉机上装着沙子。北京跑过去,大声喊:“住手!”一个男人停下手里的铁锹,不满地对他说:“你嚷什么嚷?”北京说:“不准偷沙子!”男人就从口袋里摸出两盒香烟递给北京。北京看到烟盒上写着“红塔山”,他知道这是高档烟,可是他不敢接。男人说:“这沙子是你家的?”北京说:“我在这里看工地。”男人不麻烦地说:“我是问你这沙子是不是你家的?”北京说:“那倒不是。”男人说:“这不就对了?既然不是你家的,谁用了不是用?”他们说话的时候,另一位男人始终没有停下手里的铁锹,一拖拉机河沙很快装满。男人晃晃手里的香烟,问北京:“还要不要了?”说完去取摇把,做了要走的样子。于是北京伸出手,接过那两盒“红塔山”。北京的心怦怦地跳,跟着拖拉机的节奏,一直蹿到很远;他把烟揣进口袋,口袋又跳起来;把烟塞到枕头底下,枕头跳得更快……

  寒假时回家过年,北京把这两盒烟捎给了老黑。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老黑接烟时的样子。老黑的手哆嗦着,脸上却是经过夸张的蛮不在乎的表情。他盯着烟盒上的字看了很久,才小心地拆开封口,提出一根,让桂莲帮他点上火,慢慢地抽。那个下午他再也没说一句话,那个下午他只抽掉三根烟。晚上他揣着那盒烟去老七婆家。他第一句话就是:“北京给我捎了盒好烟,你也尝尝。”

  第二天老黑还揣着那盒烟,在村子里到处逛。碰上人,他就会递上一支,说:“北京给我捎了盒好烟,你尝尝。”有村人抽完,说:“味道不大对。假的吧?”老黑就火了,他说:“就你那鸡屁股能抽出啥叫好烟?”村人不识时务,回了一句:“ ‘红塔山’我以前抽过,不是这个味。——烟肯定是假的。”老黑就和他争吵起来,到后来越吵越离谱,竟然动起手来。老黑把村人摁倒在雪地上,抡起巴掌左右开弓。“让你再胡说八道!”老黑一边抽他的耳光一边说,“让你再说烟是假的!”

  另一盒烟,老黑一直留到了过年。过年他也舍不得全部抽光,大多时他会把一根熄灭的香烟夹在两指间,那只是一种抽烟的象征。他不知道最后一根烟抽完以后,下一次抽烟,会是什么时候。

  终于熬到了北京大学毕业。北京最终留在城里,成了城里人。桂莲在他毕业前的一个月里死去,临死前她不停地叫着老黑的名子,叫着北京的名子。桂莲熬了二十多年,终于没能熬到“去大医院”。二十多年来,桂莲按时喝老黑为她熬制的药汤,按时大声地呻吟,按时对老黑展开一轮又一轮声泪俱下的叫骂,却并没有按时死去。那些药汤让她多活了二十多年,二十年多里,她是老黑的希望和累赘。

  北京在毕业后的第二年里赁款买了房子,然后通过对老黑的思想工作,把老黑也接进了城。思想工作中的重要一条,就是老黑来他这里住,每天都有两盒香烟抽。北京说到做到,接来老黑当天,他就为老黑买了整整一条香烟。烟是好烟,放在茶几上,老黑随抽随取。那天老黑坐在沙发上整整抽了一天,一根接一根,中间没有停顿。晚上北京回来,眼睛就睁不开了。客厅里腾云驾雾,他几乎是摸到老黑的。 “又没有人跟你抢,你慢点抽。”北京心痛地说。 “我抽得不快。”老黑说着,又点起一根。老黑一边抽一边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抽。一开始北京以为他是烟抽得太多,没太在意,可是几天过去,老黑的烟抽得不再那么凶,咳嗽反而更加厉害。于是北京跟老黑商量,说领他到去医院检查一下,如果没事,就放心了。老黑一听就慌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不去不去。”他点着一根烟说,“花那些冤枉钱干啥?”

  可是老黑还是被北京硬拽去了医院。那是十几天以后,那几天夜里老黑咳嗽得几乎睡不着觉。医生忙了一个下午,然后郑重地对北京说:“只要按时服药,暂时没什么大事。——不过,烟是不能再抽了。”那时老黑就坐在旁边,他急忙对医生说:“家里还有三五盒好烟,等我抽完再戒,行不行?”医生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如果想多活几年,一根也不能再抽了。一口也不能再抽了。”说完给老黑开了药方,又忙别的去了。北京去窗口抓了药,和老黑坐出租车回家。车上的老黑叹一口气,说:“不让吃烟,多活一千年还有什么意思?”

  北京从此不允许老黑再抽一口烟。为示决心,他把家里剩下的烟全都送给了同事。为防止老黑偷偷买烟,他搜光了老黑身上所有的零钱。他对老黑说:“戒烟不难,最多三个月就行了,这三个月,只能让你受点委屈。——真不能再抽烟了爹,真不能再抽了。”老黑在沙发上越缩越小,似乎既是一种无奈的默认,又是一种无声的反抗。老黑把手指凑近鼻子,使劲地嗅。北京将一袋硬糖撕开,抓一把给老黑。“想抽烟了就嚼一颗。”他说,“听说都是这样戒烟的。”老颗剥开一颗,塞进嘴里,再剥开一颗,再塞进嘴里。他的牙齿咬得“咯嘣嘣”响,两颗糖霎间滑进喉咙。

  第二天北京领过来一个姑娘。他给老黑介绍说这姑娘是他的女朋友阿芳,要搬过来一起住。老黑把北京悄悄拉到一边,问他:“还没结婚就能住到一起?”北京笑着说没事大家都这样。既然大家都这样,老黑就不好多说。可是慢慢地他发现,北京让他的女朋友来住,似乎别有用心。这姑娘白天基本上不出门,就像一位忠实的哨兵。她守在家里看电视,看书,听音乐,给老黑做做饭、洗洗衣服什么的,等北京回来了,她再出去,有时甚至夜里也不回来。老黑问北京:“你是不是怕我偷偷抽烟,找个人来看着我?”北京说她真是我未婚妻。 “我知道她真是你未婚妻。她已经开始喊我‘爹’了。” 老黑说,“我是说,你是不是想让你的未婚妻来看着我?”北京撇撇嘴。他认为老黑并不理解他的苦衷和孝心。

  老黑在屋里闷得难受,就常去楼下小区的凉亭里看别人下象棋。时间久了,跟一群老哥们混得烂熟。有时除了上楼吃顿中饭,他竟在棋摊前泡上整整一天。有一次北京傍晚回家,正碰上老黑的嘴里咬着一根卷烟,表情很是得意。看到北京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老黑哆嗦一下,解释说:“我含着玩呢。”他从嘴里把烟拔出,用两根手指夹着,给北京比划。“没点火呢。”他的话让北京非常难过,眼泪差一点儿流出来。北京匆匆回到家,他的女朋友阿芳正在厨房做着晚饭。北京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脸上轻亲一下。她回头纳闷地看着北京,问:“有什么事求我?”北京说:“亲一下不行?”又说:“刚才我在楼下看见爹的嘴里咬着一根烟。烟没有点着,爹说咬着玩。”阿芳说:“哦。”北京说:“要不,咱就让爹少抽点?”阿芳转过身来,不满地说:“如果你想让爹多活几年的话,就不该说出这种话。我们是为他好,又不是害他。”北京说:“那倒是。不过见他看到我时紧张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阿芳说:“再让爹坚持几天吧。等彻底把烟戒掉就好了。那时就算你把烟点着了硬往他嘴里塞,他也不会抽……好啦别难受了。下楼叫爹回来吃晚饭吧。”

  吃饭的时候,北京偷偷瞅了瞅老黑的右手手指。那些手指没有丝毫被熏黄的痕迹。不知为何,北京的心里竟突然生出一些失望。——抽一支烟,以老黑的速度,两分钟足矣。他认为老黑并不聪明。

  几天以后,阿芳给老黑收拾房间,在他的被子底下,发现十几支被扒掉了烟丝的香烟。那些香烟排列整齐,只剩下被压得扁平的白色空筒和黄色过滤嘴。她把这些香烟空筒拿给北京看,她的表情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是说爹把这些烟丝生吃了?”北京问她。“肯定是。”阿芳说,“今天早上爹出门的时候,我还看到他的下巴上沾了一粒烟丝,当时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北京想了想,让阿芳把这些空烟筒重新塞回老黑的被子底下,然后眼泪汪汪地说:“我以后,决定不再管爹抽烟了。”阿芳说:“不行!爹不抽烟已经两个多月了,如果现在放弃,前面所做的一切努力,不全都白费了?”北京说:“可是咱们这哪里是对爹好?明明是虐待爹啊!”阿芳生气地说:“那你告诉我,是爹的生命重要,还是爹的烟重要?”北京回答不上来,只能拿脑袋往墙上猛撞两下。

  晚上趁阿芳不在,北京把一盒烟偷偷塞给老黑。“实在想得紧了,就抽一根吧。”北京对老黑说,“不过千万别抽太多……几天抽一根,应该不会有事。”老黑盯着北京的脸,很久后才说:“我不上你的当。”北京就把烟拆开,抽出一根递给老黑。“现在抽一根吧。”他说,“阿芳今天晚上不会回来。”老黑摆摆手:“偏不上你的当。”北京急了,他把烟咬在嘴里,点上火,猛吸一口,然后把燃着的烟硬往老黑手里塞。“你抽吧爹!”他说,“抽一根没事的。”老黑站起来,喉咙抖动着,脸上却挂着笑。“就不上你的当。”说完回到自己的房间。半夜里北京起来,发现茶几上的那盒烟少了一根。第二天早晨,他翻看老黑的被褥,果然,空香烟筒又多出一根。北京就想起老黑前几天吃饭时曾跟他说过的一句话。老黑说:“我其实,喜欢享受。”

  老黑是在半年后的一个下午突然栽倒的。那天是星期天,老黑、北京和阿芳正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老黑说他的胸口闷,让北京扶他去楼下走一走。还没有走下楼梯,老黑就软了身子。他说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就闭上了眼睛。北京慌慌张张地喊来阿芳,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老黑送进医院。医院里的老黑不停地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医生们在他身边来往穿梭,将各种各样的管子插进他的身体。终于,一位医生冲北京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表情却并不悲伤,却非常认真和严肃。老黑在几秒钟以后重新睁开他的眼睛。他看着北京,他的目光像黑暗中忽明忽暗的烟头。

  北京嚎叫着冲出急诊室,奔向医院门口的一个小超市。他扔下五十块钱,从货架上抓起一盒烟,转身就往回跑。他被一块凸起的地砖绊倒,眼泪在他摔倒的霎间喷涌而出。电梯停在八楼,北京在电梯口等了三秒钟,又冲向旁边的楼梯。北京“噔噔噔”地上着楼梯,上到二楼时,才想起自己身上没有打火机,只好又返身跑下楼。他再一次冲进小超市,再一次扔下五十块钱,抓走一个打火机。北京一路狂奔,泪水洒成小河。他想起他的童年,想起他天天呻吟的娘,想起老黑把冬瓜蔓折成一段一段,想起老黑被辣椒叶呛得不停咳嗽,想起老黑把一位村人摁倒在雪地,想起老黑一遍遍地把手指凑近鼻孔,想起老黑咬着一根没有点着的香烟,想起老黑被子底下排列整齐的干瘪的香烟空筒,想起老黑对他说:“其实,我喜欢享受。”……北京一脚踹开急诊室的木门。

  他飞快地点上一根香烟,塞进老黑嘴里。医生和护士惊恐地冲上前来,试图阻止北京近似疯狂的举动。北京将其中一位护士推倒在地。北京冲他们大声吼叫:“都给我滚开!”老黑歪着脑袋,嘴里含着燃着的香烟,只能吐气不能吸气。那根烟无精打采地燃烧,似乎马上就要熄灭。北京跪倒在老黑面前,大声叫着,“爹你吸。你往里吸。你吸一口。”老黑看着他,泪光一闪一闪,喉结轻轻抖动。北京站起身,重新点着一支香烟,塞进老黑垂到床边的手里。

  老黑紧紧地捏住那支燃烧的香烟。他的手轻轻旋转,使得烟头朝下。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紧靠近烟头的位置,一缕青烟升起,熏烤着他的手指,那手指于是变黄变黑。他把烟越捏越紧,越捏越紧,灼烫的烟头烧到皮肤,哔剥作响。(本文已刊《芒种》2007年第4期,《小说选刊》200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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