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然迎接黑暗
(2009-07-23 00:1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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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岁月如水 |
这是我第二次转李樯的访谈了。我不得不说,每一次看到他的话语都让我内心受到的深深的触动。
我总会想起上大学时候那位老师给我的留言“直面人生”。年少不解,觉得并没有多么华丽和机巧。可现在,每一次回想,总会无比感叹,原来在很多年前,饱览人生的老师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生活箴言。
可我现在,居然还是这样的容易愤怒、抑郁和失望,难以心平气和。
也许,修炼是一辈子的事情。
李樯 坦然迎接黑暗
北京青年报
■简介
李樯,1968年生于河南安阳。1987年入伍。1989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大专班。1992年毕业,战友话剧团任编剧。1995年,转业回安阳半年后,辞职开始“北漂”,为了“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与内心有关的故事”。始终坚持原创故事、独立编剧。
电影作品:2005年,《孔雀》,顾长卫执导。2007年,《姨妈的后现代生活》,许鞍华执导。2008年,《立春》,顾长卫执导。
◎采写/本报记者 吴菲
◎摄影/卢北峰
■采访手记
文字有它自己的命运
4月24日、7月9日,在安贞桥北同一间邦克咖啡,每次李樯都在我面前坐足两个小时以上。
从“立春”起头的谈话,待到落笔成字,“白露”都过了。这个访谈做得旷日持久。
记忆中没有哪一年像2008年一样,多事,时间这么经不起蹉跎。当南方的冰雪暴过去,《立春》跟时节一起,带来“真的就不一样了”的风——“人生好似风前雪,欢也零星,悲也零星”,极古典主义极中国的沧桑之感,李樯说他总是被这种东西打动。这样的叹息是容易让听者失神的。结果,稍一沉溺,倏忽间,蜀地的山川就翻覆了;再后来,对于人在“天地不仁”面前的渺小与伟大我们正万端感慨,“奥运”又到了,举国欢腾。
总是行慢一步,就显得不合时宜。我们的访谈,于是总在生长。
李樯显得很有耐心。当年初见,他就对我说:“命运是有时刻表的。”文字也有它自己的命运。
那是我们上一次合作,2005年,《李樯:写一部〈孔雀〉跟命运和解》。那篇访谈2008年我再重读,他当日说的话对于我,感觉都跟全新的一样——三年时间,李樯淡定如故,而我,已经不一样了。怎么说那一刻的感受呢,当一个人突然目睹自己的成长?说实话,那感觉也真有点儿像目击了一个血色绯红的现场。
今日之内地电影,看过之后能引你想到生存问题的,何其鲜有?但《立春》可以。一如《孔雀》和《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李樯的作品,总是可以。于是对他的好奇,愈日久愈深长,超越了文艺,希望到达他看待众生的眼光、他对生命的看法。
2008年,看上去还像一个学生样儿的李樯年届不惑。在我眼中,关于生老病死、浮世悲欢,他正日渐通透沉潜,是智者之相。
■有多不好的事情,就有多好的人性。人性的力量之大不可预测
记者:汶川地震后一周我去了震区几天,在那儿总是想起听你说过的话,比如“灾难降临不需要理由”,比如“生活不是你悲观或乐观就能起什么决定作用的”。
李樯:是啊,人那么渺小、如此脆弱,大地颠两下人就这样了,就“人间地狱”了。这真是一个太让人感觉浩大的命题。这特别像一个饥饿的人,突然碰到堆得像山一样高的美食,你都会觉得不堪一击的,会觉得自己对于它实在是杯水车薪。于是,你会知道有很多严肃的东西,会知道人真的非常有限。这种时候,人才学会对世界肃穆。
记者:后来,一个采访重建阶段的年轻同事从震区给我发来短信:“当你看到震区的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你才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乐观。”我觉得,那好像不该叫“乐观”吧?
李樯:他可能用词不准确,不是“乐观”,而是“人自身的生命力”。这是灾区的人给我最大的感动。而我最感慨的是,人性的力量之大是不可预测的。一个人平常可能你叫他早晨起来跑个步他都懒得弄,但真被压在废墟底下之后他却能跟生命的极限产生那么大的抵抗能力,这他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
所以,有多不好的事情,就有多好的人性。自然有多大的厄运,人就有多大的能量。此消彼涨,此起彼伏。你就看那些人围着一个大锅吃饭的时候人的那种生命力,一个老头儿可以背着几块风干的腊肉走几十里。那个东西是平时他都没有的。就像咱们总说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浩渺不可知,其实人性也一样。这场地震,它让我们看到了,我们经验当中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那么多好的人性。
记者:真难想象这个答案是你给出来的,网上有人说:李樯的三部电影都是“一顺拐的产物”,说你有“日常生活恐惧症”,“给人们的一切都是无望”。
李樯:不对。这正是我被误读地方。我一直没能解释清楚的就是:有一类作家是在垃圾当中捡出一些光明的东西给你看,这种有点儿像医生,哪儿疼医哪儿;而另一种作家,是会告诉你“人生本来就有一些黑暗的东西”,然后让你有免疫能力。
但是你们总是享受前一种,“你干吗要给我看那个东西?”我不给你看它就不存在了吗?就像地震,你不想它它就不存在了吗?就像一个人,如果从小有人跟他说,“你要注意啊,人都要得抑郁症的”,到他真得了他可能就没什么。就是人家总告诉他人生多么美好,一旦得了他心理落差才会那么大。
人类是在丑恶和黑暗中进步的,决不是在光明中。光明是对人的一种犒劳,是一次安慰,是奖励而不是本质。整个人类历史,就是在不断揭示人性的黑暗中度过的。讴歌人性固然可以弘扬人性,但你不要忘了揭示人性才可以让你躲避人性的阴暗。
任何东西都不会是单纯的坏。真正的黑暗才给人力量。你难道没发现都是坏事来临的时候你才确认你的力量?你得到一笔巨款、你穿上一件漂亮衣服的时候,你发现你没有诞生什么力量。只有你病了你在挣扎、你碰到一个坏人跟他搏斗、你看到最阴暗的人性你不向他们屈从的时候,你才有力量。为什么一到电影大家就要求它是轻歌曼舞?
况且,我并没有额外地把生活弄得多黑暗,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
■生活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你从容接受一切你喜欢和不喜欢的事情
记者:传说当年《孔雀》,一位业内资深发行人对它的评价是:“看完都不想活着了。”到了《立春》,陈丹青赞它“懂得用荒谬和喜感表达哀痛”。能看作是你进了一步吗?
李樯:不是,不存在这个问题。我觉得人性是没有进化论的。我们经常说“岁数大了,经验多了”,是,你可能见识多了,但你未见得就更本质。“用荒谬和喜感表达哀痛”,其实是我一贯为之。《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更是如此。
喜剧其实挺难的,你必须得吃透了人生以后产生了巨大的自我反讽,你才能出来真正的喜剧。那个东西又要一个境界。一个人能辛辣和幽默,我觉得比会忧伤还要难。因为要做到能够反观自己、调侃自己,把自己当成一个卑微的、可笑的人看待,你的心灵力量要更强大。幽默是什么,从弗洛伊德来说,能幽默的人就是承认自己有局限,就像一个人承认自己是残疾的一样。
《姨妈》那个电影其实很悲伤。前边儿所有人都像“high”了药,后边儿突然,生活脸儿一背,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我觉得那个悲伤更大。它特别像你一夜狂欢之后,第二天早上五六点钟回家,发现这个城市如此地沉寂,如此地没有生气。那感觉悲伤死了。
记者:你说过:“姨妈是我们所有人的未来。”
李樯:是。姨妈其实是个群像角色。无论你现在处于社会中的哪个位置,甚至如年少的姨妈般是社会的中流砥柱,但总有一天你会老去,你的理想早已飘走,你自己也被社会所抛弃,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现实。可能有些人会认为这太过悲观,但这就是我们所不能忽视的,姨妈的衰亡过程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未来。
周润发演的那个潘知常跟姨妈是所有人的爱情预言。你都人老珠黄,自然会被一些风流倜傥的浪子所打动。你发现你对男人都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戒心,但是实在抵挡不了爱情的诱惑。你想,“管他呢,恋一把吧”。飞蛾扑火上去了。回想爱情,谁不是背水一战?但是没有办法,人多半的人生观还是来自于爱,就是决定人的精神脉络的东西是爱。这个是特别让人尴尬的事情,就是又简单、又挺无辜的、又无奈、又挺羞耻的,每个人在这儿都得翻船。
那个片子到后半部分,我自己看来,是觉得一点点地越来越悲凉。
繁华一梦。我是喜欢这种力量的。
记者:多让人绝望的一个未来。
李樯:是,可这就是现实。你得看清楚你自己,否则命运不会放你的。三部电影下来,始终我的精神气质都保留非常完整。那就是:人应该直面惨淡的人生。我觉得命运就是这样,你会变老,会发现命运把时间拉走了,你会丢失童年、丢失爱情、丢失婚姻,最后丢失生命。你终将面对这些最严肃的人生命题。
记者:我问到的很多人都觉得更喜欢《立春》,它更温暖。而《孔雀》好像残酷得太刻意了。
李樯:都是我肉眼看到的这些人生的标本,我觉得自己是没有态度倾向的。我不觉得哪个更好哪个更坏。
我写的都是那些“人天生没法争的东西”,包括“爱是有结束的”,也可能一生就是没有爱。因为我太知道人生是有限的、贫瘠的。其实俄苏很多小说也都很绝望。他们是找了个上帝,但是我觉得那是一种公共逃避的场所。要是没有上帝存在呢?中国是从来没有这个基础的。那你往哪里逃?你就只能说我站在泥泞当中,我低头看泥泞,但我不服输。我觉得这更伟大。
到《立春》我觉得,可能多了一点那种东西,就是远兜远绕,其实人生不过殊途同归。当我知道我不能把生活怎么样的时候,就不会那么愤怒、抑郁或者失望了,只能平静。
记者:你说过“《孔雀》写了普通人的成长历程。它有关命运,有关生活的本质”,那么,生活的本质,在你看来是什么?
李樯: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你从容接受一切你喜欢和不喜欢的事情。我觉得能坦然迎接生活中不幸的东西,比救赎更好。
■有时候阴暗的东西反而使人变得纯洁。不经过黑暗的洗礼,不可能有真正的纯洁
记者:我还记得焦雄屏当年对《孔雀》的评价:“在一片虚假和装腔作势的中国电影中,拍出了真情,拍出了你我可能都能忆起的不光彩和维持尊严的痛苦。”我特想知道你是怎么成为现在的你的,就是对生命有这样的感受力?
李樯:人一般是容易粉饰太平的,或是容易自我逃避。我锻炼自己的手法就是,真的直面真实。比如说我的光明、我的阴暗、我的妒嫉、我的脆弱,我是真的面对我自己,然后消化掉,然后我就变得强大了。你不能逃,你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这个命题迟早还会回到你面前。
其实人生是有一些指标的,爱、恨、情、仇,或者说贪、嗔、痴,我觉得迟早都得完成。大家就是顺序的不同,就像洗牌,你抽到的那个牌不一样。有的人可能到70岁都完不成。我是很早就认命了。
我最近在重读鲁迅,感动得一塌糊涂,他的某种精神气质我觉得我是跟他很接近的。他说这个人世间常常有的是绝望和黑暗,光明是瞬间,你不能拿这个瞬间的东西代替这种永恒性的。他全都通,明知在黑暗中是没有出路的,你还是要抗争,就是说,你只能这样。我觉得他很伟大。
其实我觉得,有时候阴暗的东西反而会使人变得纯洁。你如果不经过黑暗的洗礼,是不可能有真正的纯洁性的。
如果从小到大就是娇生惯养,那种纯洁对她永远只是一种遗传因素,不是真正属于她的。如果你面对就是鲜花灿烂,你说你纯洁,我觉得那是本能反应。如果你明明目击那些阴暗丑陋的东西你还保持一种对抗性,你会更纯洁。人应该有趋光性,你得有这个能力。
记者:可是对很多人来说,生活是需要幻觉的。就像孩子需要童话。
李樯:但那个也是毒品。你会越来越依赖那个东西。你应该直面完了以后再去找那样的东西。我就是这样方法,比如像孔子说的,一日三省吾身。你今天撒了个谎,晚上你虽然不见得去跟对方解释,但你得承认“我真的撒谎了,这特别不好”。或者你觉得你虚荣了,你说“我好虚荣”,你为此难受。因为人是有这种自我校正能力的。
还有就是,我对自己没兴趣。有一天你不对自己太有兴趣了,更关心那些有趣的人,可能就会更健康。自恋可以的,有一点点,但不要太多,不要那么关注自己的感受,人就会少受伤害。
我原来也是情感特别敏感,现在情感越来越不敏感了,就不太关注人情世故,比如谁见我喜欢我或不喜欢我。而是思想越来越敏感,我现在更迷恋思想本身。
另一个《立春》
李樯说,《立春》的剧本里,除了跳芭蕾的胡金泉,其他人的命运结局跟电影里很不相同。“有更大的反讽性,更多的质问人生的东西。”
王彩玲终于放弃了歌剧,卖羊肉挣了点钱,成了一个小康之家。然后她女儿也大了,丈夫还算老实,她很平静地在小城里边,回忆起唱歌剧简直像一场离奇的梦。你们不都说《孔雀》残酷,好,我让王彩玲发了财,过上了像样的生活,这就是完美人生吗?我觉得,电影那个结局是所谓平凡人的传奇。如果像我剧本写的,王彩玲就如同从银幕上走下来,成为浩大的人群中的一个了。
黄四宝做生意很成功,他把自己当梵高真是前尘往事了。我想说的是,他当年认为自己是艺术天才,若干年后经商一样有才气。何必固执于一种生涯呢?人生没有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
而高贝贝真的就嫁给了她的老师,真的就是个癌症病人。你会发现她一切手段,都是为了圣洁的这一刻。人是不能轻易下结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