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之后，袁郎还是会想起那个叫成才的兵。

被他几句话打落谷底的年轻人，跟他做了三个月战友的孩子，顺利完成任务顺便壮烈牺牲了的……那个兵。

袁郎把成才蹂躏碎了丢弃到一边，是成才自己把自己一点点修复完整。

然后。成才用自己的生命提醒了袁郎：你不是神，你也会犯错，而且错得离谱。

成才牺牲的前一天晚上，袁郎曾经跟他谈过：“成才，你恨我吗？”

年轻军人愣了一愣，然后笑起来，有了个稚气讨人喜欢的小酒窝：“队长，我不恨你。”

“可是你跟我并不亲近。”袁郎尖锐地指出。

成才还是那副不骄不躁地样子，他只是说：“队长，我不敢。”

袁郎被噎住。

成才被打回原部队那件事，一直是一个心结，不仅仅是成才的，也是袁郎的。怎么说呢，没那么多复杂的情感，袁郎觉得自己被下了面子。

成才看袁郎突然僵硬起来的脸色，想了想，还是把话说了下去：“队长，你知道人这种生物吧……即使心里有个疤，也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即使……我能进A大队是看在许三多的面子上，我还是会进A大队。这跟我喜不喜欢、开不开心没有关系，只是我应该做的，我为自己寻找的归属……所以我这样做了。”

袁郎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

但打开话匣子的成才显然没打算停下来：“我知道我以前有很多错误……回到五班以后我真的很迷惘。我……做人的根本都在A大队被毁掉了。队长，我回到A大队不是去找回我的枝枝蔓蔓，我回去是重新把自己塑造起来。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我有什么是正确的，”年轻人哽咽了，眼睛里划过一道水汽，“我觉得自己所有的一起都是错的。反省很简单，反省过后去肯定自己才是最困难的。”

“队长，”他说，“我差点就站不起来。在战场上，我有兄弟。可队长，我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你说的对，没有人在我身边，归根到底，我只能靠自己。无论是受伤，或者是成长。”他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没再看袁郎，扭头离开了队长办公室。

袁郎在那里怔怔地做了一夜，抽了一晚上的烟。

他的确反省自己了。

“明天吧。明天任务回来，就跟他道个歉，给他说句对不起。多关心他一点，不再说别别扭扭的话，真心实意地去肯定他……不是为了什么别人，就是因为他是成才，他是个了不起的兵。”

袁郎想着。却没想到，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那是成才第一次出任务。他面对敌人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任务完成的干净漂亮。

当最后一个人也上了直升飞机，袁郎通过无线电下达狙击手撤退的指令时，成才才放任自己发出虚弱的痛哼，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进袁郎的耳朵里：“队长……我的骨灰，一部分撒在下榕树，一部分撒在五班……一部分，撒在A大队……都是，都是我的家……”

“你受伤了！？伤势如何？撑住，救援马上就到！”

“队长，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我……想做个，好兵……”

“你是个好兵，是个好兵。成才，撑住，这是命令，你必须撑住。”

而被命令撑住的人只是轻笑：“嗯……我想回家了。”

成才回家了。一部分骨灰撒在了下榕树的家门口，一部分在浩浩无际的草原，一部分，在A大队的宿舍楼下。

许三多哭得死去活来，一口一个“成才哥”，只能用惨烈形容；吴哲也神伤得厉害，掉了不少眼泪，脸白得跟张纸似的。

这个三中队都笼罩在一股哀思之中，看起来，只有袁郎最正常。

如果他没有整夜整夜的失眠的话。

袁郎已经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静下心来反省自己，然后承认说：我错了。

我错了。我不应该带着偏见来伤害一个年轻人，我不该按照自己的喜好打压一个兵。

第一次修理成才如果说得上是合情合理，所有手段都情有可原，那么第二次，成才鼓足勇气再度踏上这个地方的时候，自己的态度就是傲慢无礼、刚愎自用。

……他有什么资格拒绝那样一个努力上进、本质不坏的兵？他凭什么不给成才一个公平公正的肯定。

袁郎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在那次演习中，在那艘船上，没有那样不冷不热地问成才：“你愿意来A大队么？”没有说什么狗屁“我是为了他（许三多）才让你进来的”……那么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他当时可以笑着、坦然地说“来A大队吧”，可以说一句“干得好”……那么那个孩子在临终前，最后的惦记会不会就不那么卑微，不仅仅是自己口中的一句“好兵”？

他永远不能知道答案了。

他也永远不能得到原谅了。

这些，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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