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让岁月白发苍苍去
(2008-08-04 11:3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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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胡编 |
我在自己的墓前踯躅。
江水那微腥的气息沁人肺腑,滚滚的波涛可以拍到我疲惫的灵魂深处。是不是只有,只有从最实在最与生存直接相连最摆脱不了的欲望中直起腰来,一切的感觉才会加倍地好?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
我死的时候,一文不名,是师师、香香、安安她们凑钱安葬了我的。现在她们还是每年都会来看我,给我唱那些当年我给她们写的歌,一边唱一边流泪,“幸自仓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挪,姦字中间著我”。那些我们一起调笑、嬉戏、拆字的日子,当真还历历在目那。
不止是她们,还有很多我或者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女孩们,也常常来看我,甚至有人会在墓前哭得昏过去。我想,她们哭的也许不是我,而是她们自己。
但是,有一个人一直都没有来。我踯躅,其实就是在等她。
怎么说呢?
很多年前的那个时候,我还年轻。跟我一样年轻的苏学士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没有必要刻意演奏和深化任何一种情绪,应该学会在生活面前宠辱不惊,处之泰然。可事实上,尽管他是那种我所见过的内心最强大的人,他自己却也未必能做到。
我更做不到。我年轻,或者激越或者颓废,我在两者之间来回地走,越走越不耐。其实,激越和颓废都不是平凡的生活。激情每个人都有,但是假如生活中只有激情以至变成了一种激越的生活方式,那不是凡人所能做到的,即便做到了也承受不了,终有那么一天,激情殆尽;颓废更无法使人平静下来,它总以另一种样子折磨你,总让你不断地感觉到苦痛。或许只有平凡地、庸俗地生活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可是那个时候年轻的我并不知道。
那一年,我赴京应考,我以为自己风华正茂,我以为自己可以激扬文字,可是结果却名落孙山榜上无名。我当然很不服气,跑到青楼喝完闷酒之后,信手就写下了那首后来改变了我一生的歌: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虫虫很喜欢这首歌。因为这首歌,她后来成了整个汴京城的“头牌”,她挣到了很多很多的钱。她逢人就说,她出名也好,挣钱也罢,没有柳七哥特意为她填词,那是不可能的。她挣十两银子,至少该有三两要记到柳七哥的账上。虫虫的走红和她的这番话,让我也成了汴京城的“红人”,一时间,师师啊安安啊香香啊贝贝啊瑶瑶啊兰兰啊的,一群彩蝶般围着我翩飞起舞。
我很得意。我没有想到,那首歌竟然会得罪了当朝仁宗皇帝。几年之后,我再赴考场,考上了。可是,仁宗皇帝临轩放榜时,却拿起朱笔,把我的名字划掉了。他说,你不是认为科举所得是浮名吗,你不是要用浮名去换风流和享受吗,朕有成人之美,且去浅斟低唱吧。
人的一生中,似乎总有一些拐点。比如苏学士,“乌台诗案”前一直意气风发,“乌台诗案”后就成了很多人砧板上的鱼腩,颠簸流离,甚至搭上了一个儿子的性命。而虫虫唱的那首歌,就是我的拐点。
既然仁宗皇帝金口让我“且去浅斟低唱”,我索性就做了一面小旗子扛在肩上,上书“奉旨填词柳三变”,每天游走在青楼酒肆,给师师安安香香贝贝瑶瑶兰兰她们写各种各样的歌词。写胭脂、红妆、绣鞋、鸳帐、对饮,写枕头、凉席、薰醉、云雨、交欢。
我成了她们的“偶像”。她们说,“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我知道,她们喜欢我,其实是因为以前从来就没有人为她们写过这么多的歌词,从来就没有人真的尊重过她们。从王侯将相到贩夫走卒,尽管人人都几无例外的喜欢跟她们耳鬓厮磨,一得空一有钱就要来找她们寻欢作乐,但玩过之后乐过之后却又打心眼里看不起她们。而我却一直固执的认为,只要是诚实的劳动和付出,就没有什么贵贱之分。用手可以挣钱,用喉咙可以挣钱,用身体当然也可以。
我成了名满天下的人,“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就连号称“古往今来第一才子”的苏学士,写词时也不免要存了跟我一较高下之心。可是,他们嘴上当然都不愿意承认,他们说我的词庸俗。所以我就只能是一个“非主流”著名词人,入不了他们的“词人协会”的。
师师、安安、香香她们为我鸣不平。她们在宰相晏殊的宴席上故意唱晏殊的词也唱我的词,她们跟晏殊说,宰相大人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她们很喜欢,柳七的词,她们也很喜欢。可是,晏殊拈着自己的胡须说,他虽然也写点词,但却没有闲功夫像柳七那样去做“针线闲拈伴伊坐”这样的事情。
晏殊的奚落让我彻底心灰意冷。既然那边厢“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而这边厢“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与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那么我就索性跟她们“四个打成一个”吧。
我以为自己的一生也就是这样了,我以为山重水复疑无路了,没想到柳暗花明后还有一村,更没想到“这一村”后来会成为让我终生悔恨的伤心地。
虽然我放弃了自己,但师师、安安、香香她们却没有,她们仍然不遗余力的在各种宴席上一次次的唱我的词,找机会向王侯将相们引荐我。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那么的凑巧。在一次宴席上,她们唱“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艳惊四座,座中恰好就有杭州知府孙相,而这个孙相,恰好是我少年时的贫贱朋友。孙相向她们问起我的情况,然后就提拔我做了余杭县令。
在余杭的那段日子,后来成了我一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抚民清静,安于无事,百姓们都很爱戴我;我认识了周月仙,她“意态风采,精神艳冶,尤工于词翰”,我们两情相悦。事业爱情两得意啊。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孙相也喜欢上了周月仙,他让我把周月仙送给他。我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忍痛割爱,可周月仙坚决拒绝。她说她这一生只有我这一个男人,她不能容忍别的男人进入她的身体。既然如此,我就在一次乘船游江时,安排船家强行玷污她的身体。在船家那丑陋的阳物进入周月仙曼妙身体的那一瞬间,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周月仙听见了我的声音,她泪流满面的放弃了挣扎。
我用周月仙保住了自己的乌纱帽。可是那以后我就一首词也写不出了。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孙相为了彻底占有周月仙、断绝我跟周月仙任何联系的可能性,开始不断迁徙我的职位。从泗州到华阴,又从华阴到西京,朝令夕改,让我一直在路上疲于奔命,终于一病不起。死的时候,我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遗体寂然。
我数着自己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数过来,又数过去。
送葬的队伍终于经过了。
在喧哗的小号声和人们或真或假的哭泣声中,我看见周月仙静静地躺在她那曾经对我充满了诱惑的丰腴身体里,闭着眼睛。
我轻轻地穿过了所有人,走过去推醒了她。我说,我特地来告诉你,我爱你,一直一直,一天比一天。我必须要告诉你,我错了,不管你是不是会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