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话说先前众姊妹们都住在大观园中,后来贾妃薨后,也不修葺。到了贾政一死,史湘云便被家人接了回去,宝钗在家住着,园中人少,况兼天气寒冷,李纨姊妹,探春、惜春等俱挪回旧所。到了花朝月夕,依旧相约顽耍。如今黛玉一去,宝玉搬回旧所不出屋门,益发没有高兴的人了。所以园中寂寞,只有几家看园的人住着,那日尤氏过来送宝钗起身,因天晚省得套车,
便从前年在园里开通宁府的那个便门里走过去了。觉得凄凉满目,台榭依然,女墙一带都种作园地一般,心中怅然如有所失,因到家中,便有些身上发热,扎挣一两天,竟躺倒了。日间的发烧犹可,夜里身热异常,便谵语绵绵。贾珍连忙请了大夫看视。说感冒起的,如今缠经,入了足阳明胃经,所以谵语不清,如有所见,有了大秽即可身安。尤氏服了两剂,并不稍减,更加发起狂来。
贾珍便命人买些纸钱送到园里烧化,果然那夜出了汗,便安静些。到了戌日,也就渐渐的好起来。由是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说大观园中有了妖怪。唬得那些看园的人也不修花补树,灌溉果蔬。
起先晚上不敢行走,以致鸟兽逼人,甚至日里也是约伴持械而行。过了些时,果然贾珍患病。
竟不请医调治,轻则到园化纸许愿,重则详星拜斗。贾珍方好,贾蓉等相继而病。如此接连数月,闹得两府俱怕。从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妖。园中出息,一概全免,各房月例重新添起,反弄得荣府中更加拮据。那些看园的没有了想头,个个要离此处,每每造言生事,便将花妖树怪编派起来,各要搬出,将园门封固,再无人敢到园中。以致崇楼高阁,琼馆瑶台,皆为禽兽所栖。
无奈各房的人都是疑人疑鬼的不安静,也添了人坐更,于是更加了好些食用。独有薛蟠不信说:“好好园子,那里有什么鬼怪!”挑了个风清日暖的日子,带了好几个家人,
手内持着器械,到园踹看动静。众人劝他不依。到了园中,果然阴气逼人。还扎挣前走,跟的人都探头缩脑。薛蟠见此心内已经害怕,只听呼的一声,
回过头来,只见五色灿烂的一件东西跳过去了,唬得嗳哟一声,腿子发软,便躺倒了。家人便急急把他抬了回去。薛蟠当晚身上就有些发热,嘴里乱说:“穿红的来叫我,穿绿的来赶我。”
贾赦没法,只得请道士到园作法事驱邪逐妖。贾琏等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后择吉日在省亲正殿上铺排起坛场,上供三清圣像,旁设二十八宿并马,赵,温,周四大将,下排三十六天将图像。香花灯烛设满一堂,钟鼓法器排两边,插着五方旗号。道纪司派定四十九位道众的执事,净了一天的坛。三位法官行香取水毕,然后擂起法鼓,法师们俱戴上七星冠,披上九宫八卦的法衣,踏着登云履,手执牙笏,便拜表请圣。又念了一天的消灾驱邪接福的《洞元经》,以后便出榜召将。
榜上大书“太乙混元上清三境灵宝符录演教大法师行文敕令本境诸神到坛听用。”只见小道士们将旗幡举起,按定五方站住,
伺候法师号令。三位法师,一位手提宝剑拿着法水,一位捧着七星皂旗,一位举着桃木打妖鞭,
立在坛前。只听法器一停,上头令牌三下,口中念念有词,那五方旗便团团散布。法师下坛,叫本家领着到各处楼阁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洒了法水,
将剑指画了一回,回来连击牌令,将七星旗祭起,众道士将旗幡一聚,接下打怪鞭望空打了三下。
本家众人都道拿住妖怪,争着要看,及到跟前,并不见有什么形响。只见法师叫众道士拿取瓶罐,将妖收下,加上封条。法师朱笔书符收禁,令人带回在本观塔下镇住,一面撤坛谢将。
次日早起,
凤姐往上屋去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
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便走至这边房内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贾琏看见着了忙,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夺,
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橛折了。”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倒赌狠!你只赌狠,等他回来我告诉他,看你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
一语未了,
只听凤姐声音进来。贾琏听见松了手,平儿刚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命平儿快开匣子,替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添出来呢?”凤姐冷笑道:“这几天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好的丢下的东西:
戒指、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使眼色儿。平儿只装着看不见,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凤姐笑道:“傻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那里就叫咱们翻着了!”说着,寻了样子又上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喜的个贾琏身痒难挠,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平儿仍拿了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他知道。”口里说着,瞅他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象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
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一句未了,入画和侍书携着手走来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侍书便说:“平儿,干什么呢?大白天地站在毒日头下,也不怕晒坏了。”
平儿笑道:“不怕不怕。又不是在园子里怕什么。可是三姑娘和四姑娘有什么差遣?”
“今儿宝二爷不知从哪儿得了一块生鹿肉,正在三姑娘处寻思着烤着吃,让我们来问问二奶奶和平儿姐姐要不要过去?二奶奶说她正忙,如果姐姐要去就和我们一块儿去吧。”入画笑着说。
“那我倒是要去见识见识。”平儿瞥了眼窗内,说完便和入画、侍书一起走了。
贾琏见平儿走了,猛一跺脚就往床上倒,忽然看到有道人影在门口闪过,厉声喝道:“谁在那儿?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二爷,我是林之孝。”林之孝见躲不过去,就打起帘子走了进来。
贾琏见是他便又躺下懒洋洋地问:“什么事儿啊?要劳烦你亲自来。”
林之孝说:“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得女人,想要求宝玉房里的晴雯。”
贾琏冷笑了下说:“平日看你倒也很机灵,怎么这会儿也这样没算计。晴雯虽然在宝玉房里却是老太太屋里的人。把她给宝玉使唤也是老太太的意思,你这会儿到惦念起她来。没得瞎了你的眼。前日有人想讨雪雁,结果被宝玉知道了,又是大闹一场,好说歹说把雪雁放他屋里。老太太可是发了话了,宝玉房里的女孩子谁都不许动。我也不想自讨没趣。”
林之孝赔笑道:“也就是旺儿媳妇求了我,我才挺着着张老脸来说。既然爷都说不行,那就当我没有说过。”
贾琏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傻大姐的声音——
“尽皆假雨村言,
京都权门,石头为元。
红楼有钗,折于人手。
或于众目前死,
或为死而悬空,
或忽成尸首曝现,
或未知己之将亡。
芳菲谢而无所终,
荣华去而不复返。
全为天命,罪人之罪,终无隐时。”
“还不让人堵了她的嘴,成日家乱唱乱叫的,怎生了得!”凤姐一边让旺儿媳妇带着几个媳妇婆子捆了傻大姐,一面自个儿打起帘子进了屋。贾琏一脸无奈:“哎,罢了,捆她作甚?现下这段谶语园子里哪个不晓得?我心里烦得紧,容我好生歇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