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大赉城二十（第九章）

五、

 

周文明是随着第一批知识青年来到大柳树屯的。

来的时候是大家伙一块来的，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可是也就是两三年的功夫就树倒猢狲散了。有当兵的，有上学的，有招工回城的，有转户到别的村集体户的，大柳树屯集体户最后就剩下周文明一个人了。

他那个眼睛有残疾啊，干啥都遭人嫌弃，哪哪都不愿意要他。没办法，他只好做扎根农村的准备了。公社也把他盯上了，说要选他做扎根农村的典型。可是他心里并不愿意扎根呀！这回不愿意也不行了，就剩他一个知识青年了。

好在周文明会理发，毛笔字也写的好。在学校时他是语文课代表，还参加过书法兴趣班，真草隶篆都能来两笔。就连大舅陈志仁家过年时贴的对联“买卖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都是他写的。于是，大柳树屯，过年剃头、写对联的事就全归周文明了。一到过年，就是周文明大显身手的时候。

这年春节，周文明又在生产队队部拉开了架势，给大家写春联。他给生产队写的是“学XX大地，闹春耕万象更新”；他给曹队长写的是“一年四季行好运，八方财宝进家门”；他给妇女队长柳玉珍（她丈夫也姓柳，大家都叫她柳嫂子）写的是“铁姑娘铁肩担道义，大柳树柳展万家兴”；至于全屯子社员，他也掂对了好几幅对联，随手写出来，谁拿走哪幅算那幅，反正也不在一起住，贴重了也看不出来。他想好的春联一般都和柳树有点关系，什么“绿柳生出三分景，红梅绽放万家春”、“红梅含苞傲春雪、绿柳吐絮迎新春”、“柳初绽江山锦绣，气转暖万象更新”。那横批更是顺手拈来“春回大地、万象更新、五福临门、辞旧迎新”什么的，都是吉祥嗑，谁拿哪幅算那幅，怎么贴也不犯劲。正写着，水莲来了。

水莲说，小周，麻烦你给我也写一幅呗。

都是邻居，都在一个生产队干活，虽然平时接触不多，但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写对联，断没有不应允的道理。周文明就说，行行，你说写啥把？

水莲就掏出一张纸来说，这是我舅舅生前喜欢的春联，就写这个吧。

周文明一看，那纸上写的是“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横批是“时来运转”。周文明看了看，就照葫芦画瓢给水莲写了一幅，然后用那一只眼睛深情地盯了水莲好半天，看着水莲高高兴兴地把对联拿走了。

写对联，剃头，周文明这几年交了不少人，这让周文明在大柳树屯的人气直线上升。因此，就有人开始给周文明介绍对像了。可是介绍的多，基本没有成的。都嫌周文明是个一只眼睛的残疾人。有一个姑娘倒是同意了，父母亲也没啥意见，可是硬叫姑娘的大姐给搅黄了，说我们一个健全的大姑娘，差啥嫁给一个残疾人。我们也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这让周文明感到很苦闷。

夜不能寐，周文明常常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清秀的面容，挺直的鼻梁，黑黑的头发，有福的耳朵，个头也不矮，自己长得也说得过去呀！可是看到自己的眼睛，他刚生出来的一点自信，一点勇气顷刻化为乌有。妈呀，你咋就那么粗心啊！我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吗？你咋就让我玩锥子？窗外，月光如水，大片的玉米静默在月光下，风吹过来飒飒作响，像是回应他的心声。

有时候他又想，咋地，你们不同意，我还不同意呐！一个农村姑娘，还挑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文明喜欢上了水莲。

在东北的女人大都扎着小辫子或剪成短发的时候，水莲的头发就是自然垂下来的，像瀑布一样从头顶泄下来，一直泄到肩膀头下。

而且，水莲的眼睛虽然是单眼皮，却是大大的，亮晶晶的。那细细，弯弯的眉毛嵌在水莲鹅蛋形的脸上，真像是天上那弯弯的月亮。周文明真不知道怎么形容水莲的皮肤，那白若有光的皮肤。比雪色柔和，比月光妩媚，比奶脂鲜亮。当她站在月光下，周文明已经傻傻的分不清那月光是从天上泄下来还是从她脸上轻轻的荡漾开来的。反正有水莲在的场合，周文明的眼睛就挪不开步，他总是有意无意的盯着她看。周文明觉得在大赉城里他也从没有看见像水莲这样漂亮的女子。

一次，他看见水莲去了供销社，就悄悄跟了上去。跟上去也不敢进屋，就在供销社门口徘徊。水莲从供销社出来看见他，就说，小周，你也来买东西呀？周文明赶紧就说，啊啊，我来买一筒牙膏。说完，低着头就进了供销社，两个人算又一次打了照面。

有时候他还想，要是能娶上这样的女子当老婆，那可真是烧了高香，祖坟冒青烟了。他知道水莲和小儿马子的事，他不在乎。一次，他做梦梦到水莲真成为了自己的老婆，新婚之夜，他紧紧搂着她说，我一定会对你好的！然后就没命的亲吻她。可是，醒来一看，他怀里抱着的是他自己的枕头，那枕头的一角已经被他的吐液浸湿了。他一下子泄了气。人家怎么会成为自己的老婆？那不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吗？

其实，水莲对周文明还真就没有啥坏印象。因为在十几位知识青年中只有周文明是一只眼睛的残疾人，很显眼，很特殊。再加上，周文明肯卖力气，平常和社员一起干活也不出声。又看到周文明有文化，还写得一手好字，有内秀。水莲就想，这个青年还真不错！要是能嫁给他这辈子也算没白活，毕竟周文明是真实的，是自己能够得着的人，不像“小儿马子”，可望不可即。可是自己这个身份，这个名声，这个情况，周文明能相中吗？而且，听说人家要去安广林木学校上学去了，学习回来，人家就高升了，能瞧得起自己？村子不大，没有秧歌没有戏的，周文明搞对象的事就传得扬二翻天的！更有几个走东家串西家，在农村“扯老婆舌”的妇女，到处讲周文明的事。有的还撇撇嘴说，一个独眼龙还想娶我们大柳树屯的姑娘！

水莲当然不会听不到这些议论。

正月十五一过，二月二没到，又传出来周文明学校去不成了。曹队长说周文明阶级立场有问题，要开批判会批判他。起因是他给水莲写的那幅春联。怎么的？富农家还是“向阳门第”？她那个黑五类的家要是向阳门第，我们贫下中农家是什么门第？还“积善人家”？这不明显的四旧语言吗？白毛女里黄世仁家就有个积善堂，他们家也有积善堂？这不明摆着是封资修的语言吗？还有那个横批“时来运转”，这是对现实不满吗？

曹队长召开批判会，批判周文明的阶级立场问题。柳嫂子柳玉珍第一个发言说，曹队长，你这就是上纲上线啊！（一下删去150个字）队委会里有的说柳嫂子说的对，有的说曹队长说得对。生产队的会计一般都向着队长说话，就说，柳嫂子，你那个观点不对，不管怎么说，现在写这样的春联就是不合时宜，现在的形势都是拿起笔做刀枪，学大寨学大庆，反击翻案风，他写这个向社员们传递了什么？

这个批判会自然没有什么结果，可是把周文明上学的事耽误了。曹队长就要这个结果。有这个借口曹队长就不用推荐周文明了，而是把这个指标给了邻村他的外甥女。曹队长的目的达到了，周文明的事也就扔下了。一个下乡知识青年，也没有人再管周文明什么立场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水莲听说了这个事，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周文明。如果是这样，那她就更应该给周文明一个交代。

她找到柳嫂子说，不是说没人愿意嫁给周文明吗？你看看我行不行？柳嫂子，你去给说合说合，看看他愿不愿意娶我？柳玉珍就差异的看看水莲，说你愿意嫁给他？水莲点点头。

你真愿意？水莲又重重的点点头。

那，你等着！

柳嫂子就风风火火的走了。

说和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周文明做梦也没有想到水莲会愿意嫁给他！柳嫂子和他一说，他就忙不迭的和柳嫂子表态，说愿意，愿意，我愿意！一连说了三个愿意。

曹队长听说了这个事，立马找到周文明说，你不能娶她呀！她那个成分，那个身份谁愿意娶她呀？你不知道，那个小儿马子和她那么好，最后不是也没成吗？再说了，公社还要推你当典型呐，还要你进大队三结合的领导班子，你不能自毁前程啊？

周文明就笑笑说，啥前程不前程的，我先把终身大事解决了吧！

你解决你也不能和她呀？

就她了！周文明瞅了曹队长一眼，一扭头走了。

其实曹队长还想找机会纠缠水莲呐，他甚至想一辈子霸着水莲呐，见周文明说的斩钉截铁的，也只好摇摇头走了。 

六、 

 

婚后第三年，大柳树屯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灾。

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洮儿河发大水了，把月亮泡的堤坝都冲开了，嫩江大堤危在旦夕。周文明他们大队离嫩江不远，要抽调人员上大堤防洪，保护他们这一段的“嫩江大堤”，周文明主动申请护坝保粮。

来到大堤上，周文明惊呆了。远处的江东一片汪洋，没有人影船型，以前清晰可见的江东大坝连那条灰线也没了。大雨依旧下个不停，好像天漏了。只见嫩江像一条怒吼的黑龙，奔腾着、咆哮着、奔涌着，向他们这里一段江堤滚滚而来，哗哗地冲击着堤坝，有些上游带下来的残枝枯叶已经冲到了岸上。

堤坝下是茂盛的庄稼，那是大家一年的口粮，还有要上交的公粮，决不能溃堤，让大家一年的辛苦付之东流。情况万分紧急，周文明立即和大家一起投入到护堤抢险的战斗中。他们有的打桩，有的装沙袋，有的搬沙袋，有的摆沙袋。堤坝在一点点加高，洪峰涌起几个浪头通过了“嫩江大堤”。

江堤保住了，周文明他们也累瘫了，一个个躺在坝下的泥水里，躺在苞米地的陇台上，已经没有了力气，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二天，正在吃早饭，上级又下达了命令，说洪峰很快又要到达他们眼前的“嫩江大堤”段。大家扔下正啃着的苞米，扔下茄子炖土豆的菜碗，齐刷刷的上了大堤。

大堤上依旧大雨如注，风高浪急。江面上波涛汹涌，浊浪滔天。风助水势，水借风威，汹涌的嫩江水正一波一波的拍打着堤岸，冲刷着大坝，眼瞅着沙袋子底下大坝上的土被一层一层片下去，大坝的形势比先前更加危险了。

险情就是命令，周文明来了血性，来了青年人的担当。只见他高喊一声，乡亲们，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为了我们的庄稼，为了我们一年的奋斗成果，决不能让洪水冲垮大坝呀！说完，他连衣服也没脱，就一个健步跃入水中，身边的几个老乡也应声跳进水中。大家在周文明的指挥下打木桩，摆沙袋，大坝在一点一点垒实。

忽然，一个浪头朝周文明打来，一下子把周文明打翻在水中，被浪头卷走了。危难之中，一个会水的老乡一个猛子扎到他身边，把他救了起来。

当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周文明拽上岸，周文明已经失去了知觉。老乡们一边手忙脚乱的给他控水，一边找来了大队的赤脚医生。周文明刚醒过来就挣扎着站起身，又要往江水里跳。村里的张大爷一把拽住他说，你不要命了！   

就在周文明和老乡们和江水搏斗，在大坝上抢险的当儿，周文明的家里也出了事。

小儿子水生发起了高烧，烧到了40度，小脸烧得通红，头热得火碳似的，一个小孩子那架住这么烧啊！水莲焦急地抱起孩子屋里屋外的走，她是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只有那只叫良子的狗跟着她屋里屋外的转。满囤看着心烦，就跳下地抱起了良子。

想找周文明，周文明在大坝上，想找大队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也在大坝上，这可咋整？屋外大雨如注，屋里哭声不止。水莲望着屋外的瓢泼大雨，忽然有了主意。

不行，得赶紧去公社卫生院，给孩子打针退烧。水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周文明回来怎么和他交代？事不宜迟，她找了床小被包好水生就走。身后满囤说，妈，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在家看家，叫良子跟着我就行。话音未落，水莲连雨衣也没顾上披，就急匆匆的冲进了大雨中。良子也紧跟着她冲进了大雨中。

大雨如注，村路泥泞，她抱着水生深一脚浅一脚挣扎在泥泞中。水生在哭，可是哭声已经被雨声淹没了，往日乡村的蛙鸣虫吟都被雨声淹没了。她曾经那么喜欢农村的雨，因为那雨能滋润庄稼生长。下雨时她还喜欢出来看，看青蛙怎么在雨中蹦，鸟儿怎么往屋檐下钻，老鼠怎么搬家，蚂蚁怎么没了踪影。可是像今天这样的雨，庄稼人可不喜欢，它凭空给庄稼人增加了多少负担，增加了多少烦恼啊！

现在，她只希望雨小一点，再小一点，让她尽快赶到公社卫生院，给水生打一针退烧针。

暴雨在村子肆虐，雨点子砸在地上像烧开的水一样发出噗噗的声音，卷起一阵阵白烟。她把自己的乳头塞进水生的嘴中，妈呀，自己的乳房好像被水生烫着了一样，水生显然是烧得更厉害了。

大雨把地都泡软了，雨水像小溪一般在水莲脸上肆意流淌，在水莲的身上肆意流淌。偶尔有闪电在空中明灭，为水莲照亮她希望的路。

公社在大柳树屯南，要经过去年新修的水渠，要经过新搭的小木桥。水莲踉踉跄跄走上水渠。突然一个炸雷响起，水莲只觉得脚下一滑，一个趔掬栽进了水渠中，渠水打着漩涡卷走了水莲母子俩。良子见状嗖的一下子跃入水中，它要救它的主人。

渠水好咸呐，像苦涩的泪。水莲还没有来得及品尝一下这忧伤苦涩的泪，就再一次被无情的大雨点子，铁锤般的大雨点子砸进了水中。

良子好不容易拽住了水莲的裤管，却无力将她拽出水面，拽出水渠。

又一个闪电撕裂了夜空，照亮了良子这温暖的举动，照亮了这忧伤残忍的一幕。

当周文明得知水莲母子溺水的消息，他顾不得自己的身体，疯了似的跑回来。然而，那里还有水莲？那里还有水生？只有哭泣的满囤和卧在水莲身边忧伤的良子。

他扑通一声跪在水莲面前，眼泪无声的流下来。水莲啊！水生啊！你们娘俩咋这么就走了！他颤抖着双手拼命拽着水莲的衣角，好像要从水里将水莲拽出来，把水莲从死神的手里拽出来。

然而，无济于事，无情的洪水已经吞噬了他。

周文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八、

凭着周文明在抗洪救灾中的表现，周文明被公社推荐为知识青年扎根农村的先进典型，就在通知他去县里参加表彰大会的当儿，周文明却买了火车票，登上了大赉北去杭州的火车。他要满足水莲活着时的愿望，他要带她去杭州，看西湖，尽管他带着的是水莲的照片。

临行时，周文明只带了洗漱用品和两件换洗的衣服。但是，他并没有忘记带上那株盛开的苣荬菜花，那是水莲最喜爱的花啊。

他找来一个罐头瓶子，装满了土，浇上清水，那苣荬菜花就依旧盛开着了。他怕放在军挎包里弄折了叶片，还找来一张报纸裹起来，上面宽松地留出让花伸展的余地，还留出一个小口让花呼吸到空气，然后又找来一个塑料口袋拎着。

就这样，他身背那个水莲买给他的军用挎包，拎着那棵苣荬菜花上路了。

到了杭州火车站，周文明问明白去西湖的公交车，就登上了公交车一直来的西湖边上。他沿着北山路一直向西走。路过望湖楼、路过断桥、路过平湖秋月，他连停都没停。这些景致他在红卫兵大串联时就已经看过了，还特别欣赏了“断桥残雪”“平湖秋月”那些题字。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那些字了。

西湖依然那么美丽。烟波浩渺的湖面上，有数的画舫游船，几座清晰可见的湖心岛。他知道，那里有三潭印月、有湖心亭、有阮公墩，有白堤、苏堤。湖岸上翠柳依依，到处都是年轻恋人依偎的身影。他替水莲感到惋惜。你咋就那么命短啊！你咋就不能等几年呐！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带你来的！

走到西泠桥头，他站下了身，再往西走就是“曲院风荷”了。而沿着面前这条路向南就可以走到孤山上，走到“西泠印社”。那里面还有个“楼外楼”餐厅，里面的西湖醋鱼很有名，大串联时，周文明在那里已经吃过。本来说好要和水莲一起来吃的。可是现在，斯人已去，恍如隔世。

桥头就是那个美丽的少女苏小小的墓。他看见了那幅对联“半亩残荷听风雨，一桥西泠锁香魂”。他记起了苏小小的诗“王孙芳草为谁绿，寒食梨花无主开”；“哀情诉与辽东鹤，松柏西泠正可哀。”多么凄美的诗，多么哀婉的爱情故事啊。

他是知道苏小小的故事的。那是个美丽的少女、善良的少女、不幸的少女。那是个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少女。水莲的命运和苏小小的命运何其相似，也是那么美丽，也是那么令人惋惜，也是二十多岁就故去了。但周文明认为水莲还是比苏小小幸运的。水莲遇见了自己，水莲享受了青春，水莲还过了几年好日子，而苏小小则不然了。

苏小小也是从外地来到杭州的。盘缠用尽后，她凭着自己的才艺在西泠桥这里租了一间屋子，做起了以诗会友、卖艺不卖身的歌妓，专门接待文人墨客，以此换取生活的必需品。她先遇到一个贵族公子阮郁，本以为可托付终身，却遭到阮郁家庭的百般阻拦。后又遇到落魄书生鲍仁，并资助他考取功名。然而，等啊，等啊，“自从君去，数尽残冬春又暮。音信全无，等到花开不见来”。就这样，她在等待中病逝，至此香魂栖息西泠桥头。

他觉得这里真不错，水莲可以有苏小小陪伴，有满湖的荷花陪伴，不至于太孤单。

长空传来一声鹤鸣，周文明望望天空，望望湖对面的放鹤亭，心中想，那鹤鸣莫不是水莲的声音？水莲，是你吗？亲爱的，假使不是你，那是不是也是你冥冥之中的召唤呐？

桥下，睡莲朵朵，荷叶田田，周文明觉得，她们在与不在，苣荬菜花都会在阳光下灿烂的。

于是，他打开塑料口袋，打开报纸包，看看那棵苣荬菜花，依然盛开着，郁郁葱葱的开着。他小心翼翼的捧出那支花，那棵自己家院子里栽种的花，水莲精心栽种的苣荬菜花，像是看到了水莲的笑脸。他抖掉花根的泥土，把花轻轻的放进湖水里，连同水莲的照片一同放进湖里。那花就灿灿地开放在湖水中了，它舒展开叶片，抖擞着花蕊开放了，一时间，满湖的荷花都暗淡了。

望着湖水中静静开放的苣荬菜花，周文明觉得，水莲的灵魂可以在这里安息了，在这家乡的土地上安息了，在这纯净的湖水中安息了，这应该就是水莲的心愿吧。也许，自己也应该留在这里，在这里就能和水莲在一起了，就能陪着水莲了。

湖对岸就是隐士林逋的放鹤亭。望着不远处的放鹤亭，他觉得水莲像是那只被放飞的仙鹤一样飞走了，飞得不知去向。他遥望天空，天空碧蓝如洗，晴空万里，那有仙鹤的影子？而林逋的鹤放出去是能飞回来的呀，他真希望水莲那只鹤也能像林逋放出去的鹤一样能飞回来。

回过头再看看西泠桥下的湖水，那朵苣荬菜花金灿灿的，像水莲的面容，江南女子俊俏的面容，她在向着自己微笑。在一片接天蔽日的莲叶下自显一派娴静，在那莲红叶碧的湖水中独树一帜，仿佛水莲还活着。那笑荣仿佛在感谢周文明把自己送到这里，说这里就是自己向往的归宿。

他确信水莲是这样想的，因此他才不远万里，将水莲的照片和她喜欢的苣荬菜花带到了这里，带到了西湖边，带到了西泠桥下。

湖中，苣荬菜花寂静的开放，开放在神密的湖水里，像化石一样凝固在水中。

远处，传来灵隐寺的钟声，像是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召唤，那是神灵的招唤。

他扪心自问，自己的归宿是不是也在这里呐？

他凝神望着平静的湖面，深邃的湖水，望了许久许久。苣荬菜盛开的花朵像水莲的笑脸，正朝着他笑。

恍惚间，自己仿若跳进湖中，来到盛开的苣荬菜花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