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

陈九祥来到二大队的宣传队，很快就投入到文艺节目的创作中去了。

他先写了个群口词。群口词，是从对口词上发展来的，那是当时文艺宣传队最时兴的文艺样式。对口词是两个人一替一口说的，可以单独造型，也可以两个人配合造型。而群口词，是四个人，一人一句词，说完一句词造一个型，可以两个人造型，也可以四个人集体造型。

他写的是，“猎猎红旗卷西风，劳动号子喇叭声。贫下中农干劲猛，学习大寨当先锋”。

内容上应该没问题，就是太简单了。李春芳首先说，你这是写的啥呀？顺口溜啊？

陈九祥说，我说我没有编过农村的节目你们还不信！

于淼就说，没关系，这个不行，再写一个。

李春芳也帮助出主意说，能不能把咱们大队的实际情况结合一下，那样可能更出彩，领导审查也更容易通过。

陈九祥整理一下思路，又写出一稿。

这个节目编写完，演员也好分配。于淼、陈九祥、李春芳 、余向阳他们四个人在学校宣传队里都说过对口词，就是他们几个了。

宣传队里还有个蒙古队员叫哈斯巴根的，说咱们编个好来宝吧。好来宝，曲调简单，好记易唱。于淼知道，“好来宝”的蒙古语是“连起来唱”或“串起来唱”的意思，是蒙古族传统的曲艺形式。曲调简单，起承转合，就那么几句，而乐队和演员坐在一起，边拉边唱。形式活泼快乐。就说，现在演什么都是封资修，唱别的也不行啊，就弄个好来宝吧。

那写啥内容啊？陈九祥问于淼。

写咱们大队领导领着咱们抓革命促生产的内容。

陈九祥就开始编词。

于淼看陈九祥这个词编的挺顺溜，就一边看，一边唱起来。唱两句还“那么呼咳”一下子。还没等唱完这几句，就连声说，行，行，就照这个路子往下编。李殿甲借来一把马头琴，一拉一唱，这个节目更有好来宝的味道了。

审查节目的时候，大队的姚主任又来了。

姚主任矮粗胖的身材，圆圆地脑袋剃个寸头，两只小眼睛像小刀拉开的，细长，使劲瞪着也像没睁开似的。他往那里一坐只盯着一个人，只要有李春芳的节目他就鼓掌，哪怕是群口词， 李春芳说完他也鼓掌。领导鼓掌了，大家也得跟着鼓。弄得于淼楞眉楞眼的，也不知道这节目那嘎达好？是节目好还是人好？

可是姚主任那绿豆眼睛虽然小，却无所顾忌，像针一样刺着李春芳的肌肤、身材、俊俏的脸庞、白皙的皮肤、颤动的乳房、还有那修长的大腿。

贪婪地像要扒光李春芳的衣服。节目表演完了，他似意犹未尽，啰啰嗦嗦的谈意见，谈完意见也不走，直到李春芳走了他才走。

以后，他便经常来，他一来，大家便找油子躲出去。李春芳也想躲出去，却叫姚主任叫住。说小李啊，来，找你谈谈。

姚主任的谈话通常这样开头，小李啊，怎么样？还习惯吗？

没安排你干什么农活吧？累吗？

李春芳通常只是点头或者摇头。

谈着谈着，姚主任便走到李春芳跟前，要拉她的手。李春芳便一甩剂子躲开了。

姚主任接着要李春芳要求进步，写申请书，说你得靠近组织啊！说你靠近组织，我才能帮助你啊！说你不想到大队部干点啥嘛？

李春芳早就看出姚主任不怀好意，就冷言冷语的说，不想，我就想在下面老老实实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说完，没等姚主任再说什么，便一伸手巴拉开姚主任，快步走出了屋，弄得姚主任好尴尬啊！

后来，姚主任几次找李春芳去大队部谈话，李春芳根本就不理他那个茬。

有人给姚主任说了李春芳和陈九祥的事，说李春芳经常给陈九祥带包子饺子，还给陈九祥买油炸糕和粘火烧，两个人八成早就好上了。

姚主任就眨巴眨巴绿豆似的小眼睛，瞅瞅李春芳，再瞅瞅陈九祥，只得作罢。

陈九祥呐，李春芳送啥他吃啥，因为陈九祥根本没往那上想，也根本没理那个茬，对着李春芳依然嘻嘻哈哈的。有时候还和李春芳开玩笑，说你那个军官没给你来信啊？

这年夏天，宣传队还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次去江东打草，本来定宣传队的余向阳去体验生活，但是领头的副队长不干，说她也不会使骟刀，去干啥，看热闹去呀。宣传队的姑娘黄雁秋就说那我替她去吧。

结果晚上从江东回来变天了，狂风大作，把船刮翻了，一船人都扣在了水里。会水的老社员都死里逃生了，黄雁秋不会水，淹死在了江里。这让余向阳懊悔不止，一门说黄雁秋是替她死的，就像得了精神病。她不相信黄雁秋会死，经常去江沿儿等黄雁秋，说她不会死，她一定会回来的，谁也劝不住。

于淼关心她，陪她去等，还一门劝她，说这个事和你没关系啊，是队里决定的。余向阳就喃喃的说，不，不，她是替我去死的，是我害死了她，咋劝也不行。好长时间没缓过劲来。

七月间，嫩江发大水，整个嫩江大堤危在旦夕。宣传队全体队员也奉命上大堤防洪护堤。堤坝内，就是他们大队种的庄稼和蔬菜呀！

奋战了三天三夜，队员们都累瘫了。

第四天早晨，天刚麻麻亮，就有消息传来，说一会儿洪峰要下来。管伙食的赶紧呼苞米，炖土豆茄子，招呼大家吃饭。大家刚要吃饭，领队的就招呼大家，先别吃饭了！快上堤，洪峰下来了。

大家上了大堤往北一看，只听见洪水呼啸着由北向南涌来，波涛汹涌，浊浪冲天，黑压压的云天，浪头卷起有一人多高。

大家赶紧运沙袋的运沙袋，打桩的打桩，在这几天的基础上再加高堤坝，保护大堤。

于淼正在那里装沙袋，就听李春芳喊，队长，不好了！余向阳掉江里啦！原来，几天的劳累，大堤上的余向阳体力不支，一个跟头掉进了江里。这还了得？就见于淼几步窜上了大堤，纵身一跃跳入江中，一个猛子扎下去，游到余向阳身边，伸手拽住余向阳，奋力把她推上了大堤。而于淼却因为体力不支，缓了好几缓，才游到大堤边。辛亏他水性好，才免于遇难。上来时，队员们搭了好几把手，才把他拽上岸来。

而徐老蔫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徐老蔫掉进江里时，正赶上洪峰下来了，一个浪头就把他卷走了。等李殿甲跳入江中救他时，连个人影都没有了。

李殿甲爬上岸就跪在那里哭，一边哭一边责备自己说，我咋那么没用啊！

等把余向阳抢救过来，于淼连忙走过来劝李殿甲说，那不是你的事呀，人都冲走了，谁跳下去也救不上来呀！

李殿甲就像没听见，依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在那里哭。

也是的，在宣传队里，他们老哥两个感情最好，好得像一对老夫妻，形影不离。京剧伴奏，一个人操京胡，一个人弹月琴。普通节目，一个人来二胡，一个人弹三弦。月琴和三弦的叮咚声像徐老蔫的心跳，胡琴的韵律像李殿甲的脉搏。如今，心跳听不见了，脉搏也弱了。

转眼就是国庆节，公社要搞汇演，要求必须有自编节目。大队领导指名写于淼救人的事。于淼说，李殿甲也跳下水中救人了呀！大队领导说，他救上人来了吗？他救上谁了？还得看结果呀！你就别谦虚了！

陈九祥奉命写快板书，唱于淼洪水中不惧风浪，奋勇救人的事。因为有生活，陈九祥很快就写出来了。

他写道，“风雨连绵七月天，嫩江水波涛汹涌浊浪翻。

社员们守护江堤日夜战，大坝之上把家安。

这一日，倾盆暴雨来势猛，洪水哗哗冲堤岸。

眼看着大坝被水浸，泥土一片一片往下片，它一片一片又一片，就只见大坝溃堤要玩完！

队员们连日奋战身疲惫，吃不好来睡不安。迎着洪峰往上冲，堤坝之上来抢险。危机时刻显身手，队长于淼不简单。”

接下来，陈九祥开始编写余向阳落水，风高浪急，于淼只身跳入激流中，英勇抢救余向阳的故事。最后，他用了四个“这就是”的排比句式高度概括了于淼的英雄壮举。

快板书是编完了，谁来演？还得是李殿甲啊。

虽然这个节目没有编李殿甲救人的事，李殿甲倒也不介意。他还是接下了这个任务。

但是审查节目时出了事儿。李殿甲前面说得都挺好，一到抢救余向阳的时候就忘词，他一说到“眼看着大坝被水浸，泥土一片一片往下片，它一片一片又一片，”的时候，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因为下面就是余向阳落水的事，他一下子就想起徐老蔫落水被冲走的事，然后就说不下去了，只好“一片一片又一片”的在那里转圈圈。转过来转过去，还是流泪，还是“一片一片又一片”。于淼觉得他一定是想起徐老蔫了，一定是忘词了，就在边幕条内喊，李殿甲，往下说呀！还给他提了词。于是，李殿甲一转身，擦了擦眼泪，这才顺着于淼提的词说下去。

这次演出过后，于淼受到了上级的表彰，还入了党。一下子让余向阳刮目相看了。

后来，余向阳嫁给了于淼。宣传队也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