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大赉城(八)
(2022-05-09 11: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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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大赉城(八)
第七章
一、
于淼的外号叫小白鱼,他的出身充满故事。
大赉城大南门这撇子是大赉镇公社的二大队,小白鱼的家就在这二大队的六小队。
于淼的妈妈于淑贤嫁到这里时,这里的大庙还没拆,运动场也还在。
于淑贤也念过几天书,知书达理,头脑里装了不少故事。她知道黑鱼泡的故事。知道月亮泡的故事,还知道“公主陵”的故事和辽金皇帝春捺钵、秋捺钵的故事。
每天晚上,在有月亮的院子里,于淑贤就搬个小板凳给于淼讲故事。
小白鱼就在这故事里一天天长大了。
小学、中学的小白鱼都是校草,只是没有人再叫他小白鱼,只叫他于淼同学了。
徒步大串联回来没多久,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运动紧接着就开始了。于淼不用下乡,他本身就是镇郊农业社的,是城市里的农村人,就回到二大队当了回乡青年。
那时候,好多单位都有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二大队也不例外。看见大赉一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副队长回来了,大队姚主任就张罗成立宣传队,于淼是当然的队长。
他们商量着把会拉二胡的李殿甲、老牛和会弹三弦的徐老蔫找来,又找来几个姑娘跳舞,二大队的宣传队就算拉起来了。
都是社员,没有人会编导节目啊!那几个姑娘也就能呜呜渣渣地来个“社员都是向阳花”什么的,说是舞蹈不像舞蹈,也就是个表演唱。好在做了几只黄色的向日葵,最后于淼让他们围着毛主席像造个型,取葵花向太阳之意,多少还有那么点意思,别的就啥也不行了。
队伍刚拉起来没几天就来了任务。公社武主任的儿子结婚,大队的姚主任就说,走,咱们把队伍拉过去热闹热闹。
于淼急了,说还没有节目呐?
姚主任说,都好几天了,一个节目也没有?
于淼说,那有那么快呀!再等几天呗,等我们把节目熟练熟练。
姚主任就说,你能等,武主任的儿子结婚不能等啊!
于淼就说,那咋整?
姚主任说,凑凑,凑凑,实在不行,跳个“忠字舞”,唱个样板戏也行。
几个人就在一起凑节目。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大家都会跳,第一个定下来。还有那个表演唱“社员都是向阳花”也凑上,几个姑娘说,刚练也不熟啊,于淼说,今天晚上加加班,突击一下。徐老蔫说,我会唱黄梅戏,什么“天仙配”“女驸马”都能来几句。于淼说,你那个都是“封资修”的玩意了,现在谁还敢唱那个!又说,样板戏你能唱啥?他说,我在家吊嗓唱过“雄心壮志冲云天”。于淼说,就是它,就是它,你再好好练练。
就三个节目也不行啊,谁还有节目,凑凑?
老牛就说,李殿甲会说快板,他们家祖传!
没等于淼问,老牛就念起来,“打竹板,往前挪,眼前就是大烧锅。大烧锅,酒气香,八仙过海来品尝。掌柜的,好运气,又买房子又置地。今天傻子来道喜,赏点零钱买吃地!”别人还没咂摸出滋味,徐老蔫就说,这不是旧社会的乞丐歌吗?李殿甲居然骂起来,“我x你妈,老牛!你唱的这是什么破玩意?”原来李殿甲旧社会家里穷,他爹要过饭。
于淼连忙喝住大家,问李殿甲,“劫刑车”你会不会说?
李殿甲气恼恼的说,不会!
其实,“劫刑车”是改编自小说《红岩》里的一个段子,李殿甲以前练过。
于淼就说,练练,练练,看看能不能捡起来。
李殿甲未置可否。
忽然,于淼想起来,自己跳过白毛女啊,看看自己手下这人马刀枪,跳是不行了。唱还不行吗?就说,谁能和我唱《白毛女》“北风吹,扎红头绳”。一个叫黄雁秋的姑娘自报奋勇说,我和你唱。于淼瞅瞅她,咋地也不像喜儿,就无奈地说,那行,晚上,咱们练练。
既然是喜事,得随礼呀,大家伙就凑钱买了个石英钟。
第二天,宣传队来到公社武主任家,院子里用篷布搭起席棚,来贺喜的就在这里吃喜宴。那时候随礼都是几块钱,或者买个洗脸盆、暖壶、镜子什么的,买个“龙凤呈祥”的
被面都是大礼了。宣传队的石英钟挂在墙上自然很醒目。
演出开始时,公社武主任还挺高兴。虽然都是磕磕绊绊的,总算对付下来了。到徐老蔫的“雄心壮志冲云天”不行了。唱的声嘶力竭不说,就是那个词也让主任听着不高兴,武主任的驴脸立刻拉拉下来。
“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刚出口,就叫武主任喝住了,“行了行了,别唱了,都走吧!都走吧!”简直是被轰出来了。
“社员都是向阳花”还没上场,喜宴也没吃上,就被公社武主任给撵了出来。
大家都不知道咋回事?于淼更是懵门了。
大队姚主任来了,说你们那都是啥节目啊?能不叫武主任生气吗?
于淼说,都是样板戏选段啊,都是红色的呀!
选段你们也得选选呐!那扎完红头绳,黄世仁就来要账,紧接着杨白劳就死了。还有那个快板,你上那嘎达劫刑车来了。那个样板戏“雄心壮志冲云天”唱的什么玩意?“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你们把武主任家当成什么地方了?
于淼想,叫姚主任这么一分析,除了“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节目都有问题呀!
还没容于淼再想,姚主任又说,人家武主任家办红事,儿子结婚,你们送个石英钟什么意思?送钟,送终,你们给谁送终?
妈呀!谁往那上面想了?于淼更傻了,石英钟那可是新鲜玩意啊。
大队姚主任本来是想借武主任儿子结婚去给公社武主任添添喜,将来有个提升的机会,谁知道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这不是给武主任添堵嘛,他能不气嘛!
这些节目都不行,得重排,重排!姚主任一挥手。
主任下令了,于淼却犯了难。就这些个人,就这一套人马刀枪,咋排不是这个味啊!
姚主任也知道他们大队这些个社员整不出个甜酸来,就给于淼出主意,叫他把他们学校宣传队的同学找几个来,让他们加入咱们二大队镇郊的农业社,就不用下乡了。
于淼觉得这个主意好,就开始满城划拉人。
他首先想到李春芳,能把她找来,现成的节目舞蹈“白毛女”就有了,两个人往台上一站,不用跳就有那个意思了。李春芳还能指导纠正女社员们的舞蹈动作,省的小白鱼费力气了,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还有常远征,他来了,乐队力量增加了不说,他还能表演笛子独奏“扬鞭催马运粮忙”,一下子就增加了个节目。而且,他的笛子前奏一起,白毛女“北风吹”的味道就出来了。
可是没有人唱样板戏呀!那个徐老蔫唱黄梅戏还行,软绵绵的,都是才子佳人,都是封资修的玩意,谁敢让他唱啊?看那个“雄心壮志冲云天”让他唱的,声嘶力竭不说,也没有那个气势啊!
那时候,没有样板戏的宣传队可是很少见。“八亿人民八出戏”,都得学唱“样板戏”,这几乎成了不成文的规矩。于淼就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的想,谁能唱样板戏呐?
他首先想到了覃国栋,可是李春芳说了,那个小子德性不好,人品不行。谁行呐?余向阳也能唱两句,可是余向阳下乡了,在农村呐。
想来想去,于淼也没找到能唱样板戏的人。
咋整?懒驴上磨,也只得拿覃国栋将就了。还没有人编节目呐?宣传队都得有自编自演的节目,谁行啊?李春芳说,叫咱们队长陈九祥来吧。于淼笑了,说,咋把这小子给忘了,找他,叫他来!
李春芳又说,余向阳在家,还没下乡,要不把她也找来?我还有个帮手。
于淼说,行!就听你的。
三、
老坎子这里的早晨仿佛比城里来得还早。
天还没亮,就有网房子的渔民赶着驴车马车,穿着粗布衣裤,打着哈欠,吆五喝六地携带上打捞的鲜鱼嫩虾赶往城里的鱼市了。也有客船起航、货船临港;也有富商巨贾们乘坐客船匆匆赶往卜奎、傅家甸盘点自己生意的。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的一天,情窦初开的于淑贤跟着父亲去城里卖鱼,路上遇见了打鱼的小伙儿于江钏,只看一眼,心里就惦记上了。回来就问父亲那个小伙儿是谁?
她父亲和于江钏的父亲都是打鱼的,早就熟悉。就问她,咋地,喜欢他呀?她就羞涩的低了头,又抬起头瞄了父亲一眼,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父亲就说,看人家长得好看了。随即严厉的说,好看也不行!
于淑贤立刻差异的瞪起眼睛,说咋地呐?
她爹就把于江钏的事儿给于淑贤学说了一遍,临了还说,还没结婚,孩子都有了,听说叫小白鱼。那是个坏小伙儿,花小伙儿!我的姑娘咋能嫁给那样的人!
虽然爸爸这么说,于淑贤可不这么看。
那小伙眼神多清澈呀!那身子骨多俊朗啊!咋能是坏小伙?后来她听说于江钏再也没去过“嫩江春”,就认定于江钏不是花小伙儿,坏小伙儿。又听说小白鱼长得非常可爱,可招人稀罕了,就惦记上了,有时候梦里都能梦见他们爷俩。心想,不管咋说,孩子没错。
一次进城买东西,她鬼使神差的找到于江钏的家。
一进门恰好遇见于江钏。
于江钏见进来一个漂亮姑娘,一愣神,就问她,你找谁?
她也不说找谁,直接就问,小白鱼呐?
这时,门开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儿跑了出来,就像认识于淑贤似的,直接就张开小手奔于淑贤来了。于淑贤就一把抱起孩子,心疼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心想,没有妈的孩子能有人疼吗?她心里认定自己就是这个孩子的妈,比亲妈还亲的妈。把孩子抱在怀里老长时间她才松开手,那孩子离开她还哭了起来。于淑贤就想,这是不是缘分呐?
大赉城老坎子附近后宝石屯有个“公主陵”。
传说清朝顺治年间,清世祖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拉拢边疆部族,将自己的妹妹嫁给这里的蒙藩亲王图石叶图。公主正值花样年华,青春年少,而亲王已经年逾花甲,各方面能力均已经减退,应该好使的地方都不好使了。这让公主毫无幸福可言,每日以泪洗面,终于忧郁成疾。她不堪忍受亲王的折磨,择日在奉天(今沈阳)吞金而死。
公主死后,按照蒙族风俗要送到图石叶图的老家安葬。送葬的灵柩由12头牤牛拉着自南向北日夜兼程,行至老坎子附近的后宝石屯,十二头牤牛累死了十头,余下两头再不肯行走。于是,就在牤牛停下不肯行走之处建了个陵墓,老百姓都叫它“公主陵”。于淑贤的爸爸就是护陵家丁的后代。因为防止盗陵,还练了一身拳脚功夫。
可是陵没有护住,还是叫人给盗了。
那年,日本鬼子从哈尔滨开来了炮艇,盗掘后炸平了陵墓,她爷爷也被炸死了。后来,陵墓成了遗址,他父亲就来到嫩江边的网房子成了打鱼的渔民。
于淑贤父女在老坎子这嘎达是公认的水性最好的。货船翻沉,有人落水,第一个跳下去救人的准保是于淑贤的父亲,而且,他父亲不要钱,说权当做善事了。于淑贤可不行,她得分什么人,是什么情况?穷人家的孩子落水她和父亲一样,不要钱,不收礼。要是富贵人家的,那就可不一样了。
有一次,城里一个富商的独生女儿殉情跳了江。说是相中一个穷人家的小白脸,可是家里嫌人家穷百般不同意,她就威胁父母和家人说要跳江。家里怕出事,就叫一个老管家跟着她。可是等她真跳江了,老管家却没辙了,眼瞅着她被江水卷走了。富商家找了许多人打捞,都没捞上来。等找到于淑贤家时,于淑贤的爸爸恰巧出门了。
于淑贤就问,给多少钱?
我们出五块大洋。老管家腰板一挺,仿佛出了大价钱。
不行,最少十块大洋!
哇!老管家眼睛长长了,说太贵了吧,我们找别人家都是三块大洋!
于淑贤眼睛都没抬,说捞不捞?
老管家赶紧说,捞,捞!
于淑贤这才抬起眼睛瞅了老管家一眼说,把钱准备好。
哎,哎,老管家点头哈腰的把于淑贤领到出事的地方。
于淑贤问老管家,啥时候的事儿?
老管家赶紧说,昨天晚巴晌。
于淑贤不说话,看着江面老半天,眼珠子四下里挲摸,仿佛在丈量着什么。其实她在看水流风向。一宿零半天了,死尸还会在这里泡着等着你打捞?
她迈开脚步像下游走去,老管家赶紧屁颠屁颠的跟着她。
在距离出事地点大约五百米的地方,于淑贤一个猛子扎下去,睁开眼睛挲摸江底,用手拨开水草仔细寻找。几个猛子过后,于淑贤拎着女尸的头发游上了岸。
老管家千恩万谢地掏出钱,于淑贤拿了钱转身就走。
她来到后宝石屯的斯琴奶奶家,斯琴奶奶的小孙子巴特尔正发高烧,也不知道什么病,可是家里没钱医治啊。妈妈死后,斯琴奶奶就像自己的亲奶奶一样照顾于淑贤。这回斯琴奶奶的孙子病重,于淑贤想着一定要帮一把。可是她也没钱啊!恰巧富商家的独生女儿出了事,她把捞人赚了的十块大洋都塞到斯琴奶奶手里,说,奶奶,快到城里,找个郎中给孩子看看吧,别再耽误了。
斯琴奶奶接过钱,急匆匆的抱起孩子,踮着小脚噔噔蹬地出了院门。
于淑贤从小还跟着父亲习练武功。她父亲还送她到私塾念书,这让于淑贤头脑聪明,身体康健,主意也正。她一心想嫁给于江钏,就想方设法讨好父亲。
她炖的鱼真可谓网房子一绝。有时候连鱼下水都不清理,把鱼胆摘出来,搁点葱花咸盐就那么炖上,照样鲜美无比。她就调着样给父亲炖鱼,给父亲打酒,好吃好喝地侍奉父亲,软磨硬泡地施压父亲,甚至说你不答应我,我就跳嫩江。她父亲知道她的水性,就逗她说,你跳吧,你跳到江里比走的还快,我想追都追不上你了!
她还有一套观察水下鱼群的能耐。夏天,她身穿一身湖绿色的衬衫,像一株荷叶亭亭玉立在江面上,站在船头指挥渔民这里甩钩,那里撒网,网网不漏,准能捕上鲜鱼野味。冬天,她在棉袄外套一件红色灯芯绒外罩,像一团火一样在江面上飘来飞去,指挥渔民用冰钏子开凿冰窟窿,撒下网去,一网就能捕上几百斤鱼。
见她铁了心了,她父亲也没办法,只好托媒人去于江钏家提亲。
于江钏的父母亲都是见过她的,那天就是于江钏的母亲把小白鱼放出门去的。他们正张罗给于江钏娶媳妇呐,有上赶着来提亲的哪还有不应允的道理,就爽快的答应了。
姑娘早晚得嫁人。可是,于淑贤的父亲却百思不得其解,进门就当后妈,图意啥呐?
于淑贤说,啥也不图意,我就是喜欢他!
她爸爸就想,有钱难买乐意啊,就随她吧。就这一个姑娘,结婚时,她爸爸倒也没少为她准备嫁妆,被褥啊、枕头啊,炕琴啊,都给她置办了。
结婚后,小两口自然十分亲热。
有月亮的夜晚,他们躺在炕上,于淑贤就搂着于江钏痴痴地盯着于江钏的眼睛看。那大大的眼睛,亮亮的眼睛在月光下更加明亮,更加清澈。于江钏睡着了,她就忘情地搂抱着于江钏,抚摸着于江钏俊朗的骨骼,亲吻他那健壮的肌肤。感觉就像摸着自己家的船板船帮子一样亲切而踏实。她庆幸自己捕到了一条嫩江里没有的珍贵品种。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让于淑贤过上几年,这有月亮的日子就像嫩江上的渔歌一样忽然随风飘散了。就像嫩江上吹来的北风一样,越吹越远。
于江钏在结婚后的第三年居然抛下她们母女而去。死亡的原因也很诡异,居然是淹死的。于淑贤就纳闷了,几十年和江水打交道的人怎么能淹死?是江水太凉,腿突然抽筋了,还是被水下的破渔网挂住了?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
忽然,她想到,是不是被白玫瑰的魂给勾走了?
四、
在大赉城,最招惹人的地方不是鱼市、不是鸟市、不是菜市、不是马市,也不是柴草市,而是大赉厅(清末民初的县衙)那条街最东边的“嫩江春”院。那里每晚都是人来人往,夜夜笙歌的。门口的两盏红灯笼,就像女人眨着勾魂的媚眼,直把男人往院子里勾,叫你情不自禁的就溜达了进去,抛撒银钱,留下风流孽债。
入夜,四合院青砖黛瓦的客房里,亮着或明或暗的烛光,偶尔透出琴声和笑声。讲述的不过是千篇一律、尺度不同、活色生香的故事。
这里的头牌就叫“白玫瑰”。
小白鱼的名字叫于淼,说是渔民于江钏捡回来的孩子。
于江钏一家民国时期就在大庙这里打鱼。建国后这里成立了渔民社,他就成了渔民社的社员。以后这里变成了大赉镇公社二大队六小队,他又成了六小队的社员。再以后,大庙成了六小队的队部,也就成了社员们开会议事的地方。文革刚开始破四旧,大庙被拆了,在这里建起五间砖瓦房,成了二大队的大队部。
说小白鱼是于江钏捡回来的孩子并不准确。其实他是于江钏的亲生儿子。
于江钏生下来时是冬天,他父亲正在江上打鱼。十冬腊月,渔民们还要到江上冬捕。他们在嫩江上凿开一溜冰窟窿,然后下网捕鱼。往往一网就能打上几百斤鱼来。
儿子生下来时,他爸拎着冰钏子刚从嫩江冬捕回来。媳妇说生了个小子,叫他取名字。他顺口就说,叫冰钏子。他媳妇躺在火坑上,赖赖唧唧的说,小名叫冰钏子行,那也得有个大号啊!大号?他爸想到了嫩江,就拍拍脑袋说,那,大号就叫于江钏吧。
小时候的冰钏子长得精神,是左邻右舍一帮小伙伴的头。打架斗殴、上房揭瓦的事也没少干。长到十七、八岁时,就更引入注目了。那一米八的个头,挺拔匀称的身材,端正的五官,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真是人见人爱,到哪儿都招人稀罕。
嫩江在大赉城的东北面,大庙这边的渔民要到嫩江上打鱼,都得经过“嫩江春”院,渔民们都知道这里挂的头牌叫“白玫瑰”,就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听说见一面就得一块大洋,住一夜要五块大洋。穷渔民谁有那个钱呐。
越见不到越想见,都想看看白玫瑰的真面目。尤其是几个小伙子,常常想的抓耳挠腮,欲罢不能。他们就窜叨于江钏,说钏子,你就替咱们进去看看呗,看看她长啥样,有没有外边人说的那么骚性。
于江钏就说,我倒是想看,可是没钱呐,你们给我呀!大家伙就说,你这两天卖鱼不是还挣两块大洋嘛!钏子笑了,一笑那小脸儿更阳光,可是嘴里却吐出一句脏话,x你妈的,那钱是我的吗?那钱我能花吗?
于江钏兜里确实有两块大洋,那是这两天卖鱼赚下的,还没交给他爹呐,可是也不能扔那地方去呀!就笑着低了头。
谁知道走到“嫩江春”门前,几个小伙一使眼色,恶作剧般一下子把于江钏撞进了“嫩江春”堂屋的门里。
堂屋里,白玫瑰正和几个姐妹推牌九,猛然间见进来个小伙,都一愣神。
白玫瑰见进来的小伙儿挺精神,虽然穿着旧衣服,却干净合体,更显出小伙的与众不同。就打量着问他,你要干什么?找谁?
于江钏就搔搔头,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笑笑说,想见见白姐。他不能说自己是被撞进来的呀!
“嫩江春”就白玫瑰一个人姓白,见小伙找自己,又见小伙一笑挺可爱,就搭讪着问了一句,你找她干啥?有事?
于江钏就抬起头,窘了面孔说,也,也没啥事,就是想见见她。
白玫瑰正好手不顺,一连输了好几把。就把牌九一推站起身来说,那,你跟我来吧。
于江钏瞅瞅牌桌上的几位姑娘,抱歉的一笑,就跟着白玫瑰进了她的房间。
白玫瑰的房间里有一个小炕桌,一个八仙桌。八仙桌上摆着茶壶茶碗,一看就是上好的景德镇的瓷器。墙上贴着四扇屏的年画《西厢记》,还挂着一支琵琶。
白玫瑰一进屋就招呼,菱花,倒茶。然后,一条腿盘坐在炕上,一条腿达拉在炕沿下,让旗袍里一条白花花的大腿露了在外面。她顺手点着了一支大前门,然后把烟扔在了炕桌上。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示意于江钏,你,来一支不?
于江钏的街坊邻居都是用带烟袋锅子的旱烟袋抽关东叶子烟、蛤蟆头什么的,他从来没见过这种纸烟。连忙摇摇头说不会,不会。
这白玫瑰是安广附近月亮泡农村的姑娘,爹妈死得早,她十几岁就被舅妈卖到安广镇上的窑子“雪里浪”去,干起了伺候人的生意。这个“雪里浪”名字取得挺特立独行,老鸨子挺满意,说是有东北特点,生意也剑走偏锋。它主要接待火车站上的日本人和过往的达官贵人。一次,火车站的小野站长来这里销魂,被江东的游击队给杀了。雪里浪真正成了“血里浪”,雪里浪就关门了。白玫瑰又被老鸨子高价卖到大赉城的“嫩江春”。
白玫瑰在屯子里早就有个相好的,叫山子,她进城后再也没见过。今天这个小伙一进屋,让她立刻想起屯子里的山子哥。而且,这个小伙儿比山子长得还精神!她觉得,自己接待了七八年的客人,这个才是她最想接待的。于是,她一边抽着大前门,一边打量着于江钏说,你想见我,肯定有事?说吧,啥事?
于江钏不自然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说,也,没啥事,就是,就是想见您。
见于江钏涨红着脸,低头顺眉的样子,白玫瑰就知道,这准是个小生荒子,啥也不懂。没准还是个处男呐!就有意想笼络他。她狠劲儿抽了一口烟说,见我?想干啥?
于江钏就搓搓手,尴尬的说,都说白姐漂亮。今日见了,果然,果然,
这时候,小姑娘菱花进屋倒茶。白玫瑰就招呼于江钏,来都来了,喝杯茶吧。于江钏想走,却挪不动脚步,手揣在裤兜里,紧紧攥着裤兜里的两块银元,想着花掉了可咋和爸爸说呐?见白玫瑰招呼他,便慢慢挪过去,坐在炕沿上,端起细瓷的茶碗。
白玫瑰站起身,在炕桌上把烟掐灭,然后,迈动金莲,款款走了过来说,我漂亮吗?
于江钏就盯着她那喷火的大眼睛,柳叶眉,瓜子脸,涨红着脸,咽了口吐沫,低下头说,漂亮。
白玫瑰就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眼睛直视他那阳光俊俏的小脸,撩拨地说,那,你就不想干点啥?
于江钏见白玫瑰离他这么近,两个大奶子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只觉得热血直往脑门子上涌,浑身燥热,嘴激动得有些抖,就言不由衷地说,不,不想,听说见白姐一面都要一块大洋,咱们哪有那个钱呐!其实,那下面都起反应了。
白玫瑰一把把他推倒在炕上,嘴里嗫喏着说,来吧,不要你钱,今天白姐让你好好看看,让你看个够。
就这样,于江钏没费吹灰之力,那冰钏子就刺破了白玫瑰的花蕊。
趁白玫瑰起身整理衣服的当儿,于江钏也一骨碌爬起身,穿好衣服,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元说,白姐,我兜里就这些钱。
白玫瑰重新打扮好,斜着眼睛瞅瞅那块银元,拉着满足的腔调说,谁稀罕你那一块钱。以后有空常来玩吧。
于江钏出来的时候,他那几个哥们还在附近的小酒馆喝酒呐。
一见他的面就乱营了。有的问他,见着没?见着了吗?
有的问,咋样?漂亮不?
还有的问,到底白不白呀?
只有岁数大点的三驴子,瞅着他笑了,话里有话的说,进去这么长时间,都干啥了?
一句话引起大家的兴趣,大家连忙转了话题,都问他,干啥了?干啥了?快说说,捞着没捞着?
于江钏一把推开大家伙,想着自己刚才仿佛被强奸了一样,就连声说,没意思!没意思!走,回家!他嘴里说着没意思,可是,白玫瑰那雪白的大腿,漂亮的面孔,骚动的身姿,一直在脑子里转圈圈。
以后,他再也没去过“嫩江春”。
转眼三年过去了,一天,小姑娘菱花找到了他,说大哥,妈妈叫我来找你。
于江钏还认识这个小姑娘,只不过这小姑娘已经变成大姑娘了。
她说的妈妈就是“嫩江春”的老鸨子,那里的姑娘都这么叫。就问她,找我干什么?菱花说,我也不知道(其实老鸨子不让她说)。于江钏就跟着菱花来到了“嫩江春”。
刚在堂屋里站定,老鸨子就领着个二多岁的小男孩走进来。走到于江钏跟前,就笑着叫小孩管他叫爹,那个小孩就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爹。于江钏的脑袋嗡地一下子大了,急忙说,大婶啊,玩笑没有这么开的。我还没结婚呐,哪来的儿子?
老鸨子不笑了,神情严肃的说,你三年前来没来过这里?于江钏就点点头,又摇摇头。你来这里见没见过白玫瑰?于江钏又点点头,摇摇头。这就是你干的好事!老鸨子狠呆呆地指着孩子。于江钏呆住了,他忽然想起白玫瑰,就问老鸨子,那白姐呐?
死了!老鸨子恶狠狠地说。
于江钏更蒙了。白玫瑰怎么就死了!
原来,当年白玫瑰怀上于江钏的孩子,没几个月就被老鸨子发现了。老鸨子问这是谁的?白玫瑰死活不说。老鸨子就打她,还让她打掉这个孩子,白玫瑰死活不干。她想,我好不容易怀上的,这就是我的依靠和指望啊,我这一辈子好不容易有个依靠,哪能轻易打掉。就拿不接客威胁老鸨子。白玫瑰是这里的头牌啊,红人啊。老鸨子还指望她赚钱呐,就不逼她了。临产前两三个月白玫瑰就闭门不出了,老鸨子也拿她没办法。只好由着她把孩子生下来。谁知道白玫瑰生产时大出血,孩子生下来,她却死了。
这下子鸡飞蛋打,老鸨子心里这个气呀!她一把把孩子扔进了洗澡盆,差点没把孩子淹死,幸亏菱花手快,一把把孩子拽出来,孩子才捡了一条小命。
三年前的事老鸨子也听说过,那个小伙子临出门时还和她打了个照面。没办法,这个小孩只有让菱花先养着。她一边到处打听这个小伙儿的下落。
现在终于敲实了,那个小伙子就是于江钏。就派菱花来找他,心想,得敲他一笔银子。
于江钏一进嫩江春她就认定,这就是孩子的亲爹,瞧那鼻子嘴巴,眉毛眼睛,像从于江钏身上扒下来似的,只是皮肤不像,于江钏长得没有这么白。
见于江钏呆呆站在那里,老鸨子就说,咋地?还想不认账!瞧那孩子的长相,那点不像你?于江钏这才认真的端详了一下这个孩子。长相到是真像自己,只有皮肤不像。那孩子的皮肤像个熟透了的桃子,一弹就能弹出水来。可是,自己就来嫩江春一次啊,和白玫瑰也就是那么一次啊!咋能有个孩子?
他妈长得白不白?还能都像你那个熊样!老鸨子依旧狠呆呆的。
于江钏一想,可也是,那个白劲倒是像白玫瑰。就嗫喏着说,可是,可是?
老鸨子暴起了出口,可是你妈了个x!你就说咋办吧?我这两年多的抚养费你得掏吧?我这里不能再替你抚养孩子了吧?说不明白,今天你别想出这个屋!
老鸨子脸拉得多长。
于江钏没了折。
抚养费?他哪有钱呐?就低下头往后退。
身后,“嫩江春”看门的打手拦住了他。老鸨子厉声说,咋地,还想跑?没门儿!没钱,先写个字据!孩子你今天得抱走!
无奈之下,于江钏只好写下借据,然后抱起了孩子。
你说也怪,于江钏抱着孩子,孩子也不哭闹,就任由他像抱个猪羔子似的抱着。
于江钏边走边想,回去可咋和爸妈说呐?
灵机一动,他忽然想到,捡的!对,就说捡的。
也怪这小孩长得精神漂亮,招人稀罕,又是个小男孩。他回去这么一说,他爸妈还真信了,连在哪里捡的都没问。他妈妈急忙接过孩子放在炕头上,转身就去给孩子熬小米粥。孩子这时候才哭闹起来。这一准是饿了。他爸爸就抱起来孩子,边哄便说,啊啊,不哭不哭,奶奶去给孩儿熬粥去了。
晚上,他爸和她妈合计说,钏子还没结婚啊,咋能有孩子?张罗给他说媳妇吧。
转过年,于江钏结了婚,媳妇叫于淑贤。人虽然长得黑点,却着实贤惠。见媳妇也姓于,邻居们就说,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于江钏给孩子取名叫于淼,说咱们姓于的不能离开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