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关》:幸福也和钱一样,惜着用,就能用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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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关》:幸福也和钱一样,惜着用,就能用久些
文\雪漠(XueMo)
月亮升起来了。
兰兰抚抚心跳,走向大沙河。一切都模糊了,低矮的房屋,剥脱的墙皮,满地的溏土,都融入月夜了。兰兰喜欢月亮,当姑娘时,老在门口沙枣树下望月。那时的月亮比现在亮,比现在圆,老在那广柔的天上,跟云赛跑。月亮跑得很快,钻入一团云,再钻入一朵云,跟织布的梭子似的。
兰兰想,还是当月儿好,多自由,由了性子在天上呢。长大后,才知道,那月儿也被拴着,一个无形的绳子拴了它,像妈围了锅台,也像驴绕着磨道,一圈,又一圈,不知转多少年了——但仍是羡慕月亮。到后来,嫁人,生活,一心忙碌,就忘了月亮了。
兰兰的印象中,月亮总和花球连在一起。他们带个大衣,铺在沙丘上,并排躺了,望月。那月光会伴了情话,渗进心里。若是在春天,就有了沙枣花香。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和月光,和情话,给了兰兰许多回忆。后来她想,自己的幸福,想来就是在那时挥霍了的。幸福也和钱一样,惜着用,就能用久些。
记得那时,兰兰爱唱一首歌。许久不唱,词已忘了大半,但主要的几句还是记住了:“你带我躲过村口的黄狗,你带我走脱十八年忧愁,你带我去赶长长的夜路,你带我去看东边的日头……”这歌,仿佛是照兰兰经过的事写的。那时,等爹妈一熟睡,她就悄悄拨开庄门,去大沙河,老听到孟八爷家的老山狗闷雷似的叫。那狗精灵,大小有个动静,就扬了脖子,朝天吠。兰兰就不怕鬼了。别人眼里阴森森的林间小道,也溢了温清。这温清,一直溢到了妈叫她换亲的前夜。
想到换亲,兰兰叹口气。那事儿,一想就闷,还是想大沙河吧
那时的大沙河还有水,有草,有清亮的石子。那石子,一个个捞出,放太阳下,有许多图案。兰兰搜集了好些石子,闲下来,就看那石子,成享受了。除了石子,那水也好,清冽,没一点尘滓。听说,这是祁连山的雪水,穿过漫长的时空,流了来,扭出个足够一村人生息的湾儿,就蜿蜒北去,不知所终了。沿了那河岸,就见沙浪蠕蠕,渐荡渐高,终于成沙海了。
后来,兰兰变了,由清凌凌的女孩变成了浑浊的婆娘。大沙河也变了,水没了,草死了,树少了,唯一没大变的,是那沙枣林。这沙枣,不像别的树那样娇气,根扎深些,叶缩小些,节俭着水分,就活下来了。早年,兰兰就是靠沙枣解了童年里的饿。那时,她和花球们老来这里,打猪草,打沙枣,拣牛粪。妈给他们分了任务,完不成,鞋底就朝屁股上扇。打沙枣凭眼尖手快,一人上树,拿个条子,狠抽。别的娃儿一窝蜂扑去抢。
对沙枣,多也成,少也成,妈很少过问。牛粪可含糊不得,牛粪是啥?是烧的,没它,水不滚,饭不热。为抢它,娃儿们老打架。后来,定了规矩,谁发现,归谁。于是,眼尖的花球喊:“黑犏牛扎尾巴了——,是我给兰兰瞅的。”兰兰就扑了去,捧牛粪入筐。
记得,很小时,花球就爱黏兰兰,莫非,这就是缘?可既然有缘,咋终于没缘?
大沙河和别的河不同,这儿河床低,沙山高,加上摇曳的树影,清香的枣花,一想,心就温清了。按妈的说法,这河干净,昼里也罢,夜里也罢,想来,总火爆爆的,不像边湾河,就是在焦光晌午,也觉得阴气森森。妈说:“大沙河好,没鬼,干净。”兰兰想,河里没鬼,可心里有鬼,就抿嘴笑了。
到地方了。她拍拍巴掌,这是暗号。
却没回答。那花球,又迟到了。兰兰倚了沙枣树,望天。月亮很大,星星稀了,但隐约可见天河。一攒一攒的星星,汇成大河,横贯天际,那走向,跟大沙河一样。河这头,是牛郎;河那头,是织女;也跟她和花球一样。可人家,一到七月七,就踩了鹊毛搭的桥,相会一次。千年了,真叫人羡慕。兰兰想,那王母,并不坏呀,没逼织女嫁人。那织女,也好,用不着换亲。
还是人家好,毕竟是神仙。兰兰叹口气。
记得,换亲前夜,她硬了心,没赴花球的约。还是不见面好,一见面,真怕叫泪泡软了心。爹妈苦,憨头也苦,为他们,就只有委屈花球了。那泪,却溢满胸腔,瞅个空儿,就往外溜。当然,见了爹妈,那笑就似模似样了。
真像做梦。
几年了,梦没有做醒,梦里出嫁,当媳妇,生孩子,和婆婆平打平骂,叫男人驴一样捶。那兰兰,早不是兰兰了,由清凌凌的少女,变成浑浊不堪的农妇。恍然似在梦中,却又没有了梦。没梦的生活实在出十足的丑陋来,现实撕破了一切。……记得,电影《魂断蓝桥》里说,战争撕碎了一切。这里,用不着战争,或者说,一生下,就堕入了战争:生活露出了尖牙利齿,三咬两咬,就咬去了与生俱来的女儿性,咬得她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了。
只在偶现的恍惚里,还记起,她曾是少女,曾有过梦,梦里还有些玫瑰色的故事。但一切,都成泛黄的洇水的画了。花球也罢,沙枣林也罢,都月晕似的退出老远,显出陈年旧事的气息来。兰兰总会搜寻些理由,来说服自己认命。
选自《白虎关》雪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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