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逃出玉林之后（5）——“从岭南到西部”之八

（六）山路十八弯，过了这弯到那弯

车在开往三门海的途中，经过了一条盘山公路，那路虽然不是很险峻，但旁边有许多郁郁葱葱的大树。这些树都很美，让人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绿色的海洋之中，就连空气都好像是绿色的。这种绿，给了我清新的美感。我的眼前是绿色的，我呼吸到的空气是绿色的，我脑海里的图像也是绿色的……我跳进了绿色的海洋，跟它们一起畅泳，一起歌唱，一起跳舞，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快乐了。

这儿的几十公里外，有一个著名的长寿之乡——巴马。这个地方据说有很多百岁老人。因为这里的自然环境很美，晒元素很丰富，水土很好，人的身体就很健康。这里的植被几乎没有遭到破坏，外观非常美丽，有许多植物，我们之前都没有见过，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没关系，认不得就认不得吧，它们给我们带来足够的美感就够了。这里的自然环境也很和谐，还有一个生活垃圾填埋场。看得出，这里人很重视生态环境。

这是一个很好的习惯，有了这种习惯，人不管对大自然，还是对自己身边的人，都会加倍地珍惜。而且，这一带的气场、磁场，都显得非常清凉。不像玉林。因为杀戮，那个城市充满了暴戾之气，充满了杀气，让人感到很不舒服，没有一点清凉。它完全充斥着一团浊气，感召来的，也都是一些恶缘。

这种无聊的节日不知道是哪个领导弄出来的，但也只有这样的杀戮之城，才会招来这样的无知领导。老百姓在那个城市里生活得久了，身上也都充满了一种浊气。网上还有一种说法，说这样的节日其实是老百姓自发的。这是有可能的，因为那里人身上普遍都有浑浊之气、暴戾之气、混乱之气、五浊之气，不是清凉智慧之气，显得乌烟瘴气。那样的文化造就了那样的人心，那样的人心孕育了那样的文化，那样的文化又感召了那样的官场。所以，玉林的城市面貌才会显得那样混乱落后。这其实很可悲。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我不是看不起玉林，而是不喜欢那种屠杀的文化，不喜欢那种杀戮的气息。

前往巴马的这一带，空气给人的感觉非常清爽，有一种草香味。我们一直开着车窗，细细品味着这块土地的气息。这儿空气的清新度，足以把整个人的身心都给洗透了，和一般城市给人的感觉太不一样了，因为它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都是正面的，而且这里的民风很古朴，一路上，我们还能看到一些老百姓自发地将自己种的一些东西拿出来卖，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买卖方式。我们也看到，路边的树上长着许多果子，那些果子看起来水水的，感觉很诱人，望它一眼，就似乎能感受到果子的那种清甜口感。

车在山道上颠簸地走着，不快，感觉像是坐在大花轿上，有一种美的享受。云雾蒙蒙，我喝着一杯上好的茶，沉醉在大山的雾气中，坐在这颠簸的“大花轿”中，似乎自己真的成了这长寿之乡的神仙了。

陈亦新说他开了一天车但感觉不到累，原因就是人在画中游，永远不知道下一个风景如何精彩，仿佛转过这个山头，就有另一种惊喜，再转过另一个山头，又有另一种精彩。人永远处于活跃的、兴奋的状态，当然不会觉得累。但是陈亦新开车时一直用脚踩着油门，八个小时后，腰酸腿疼，整个腰都硬了，这也是他第二天早上起来为啥那么累的原因。第二天他问明子，明子说她开了D4导航，陈亦新这才发现自己的车上也有D4导航。我笑着对陈亦新说，愚昧是会痛苦的。要想不愚昧，就要跟着善知识学习，要让自己慢慢地变得智慧起来。只有有了智慧的心，才会有智慧的行为。

途中，我们经过了一个非常美丽的芒果园，上面挂着个牌子，写着“芒果之乡”。这里漫山遍野都是芒果。树上的芒果已经熟了，一个个黄色的大芒果显得十分诱人，空气中弥漫着芒果的香甜。

我们还看到了牛，长了水牛的样子，但不知道是不是水牛，它们肥肥的，肉肉的，摇着尾巴晃来晃去，给这里增添了另外一种特殊的趣味。我说，长着水牛的样子也不一定是水牛。我的学生听到后，哈哈大笑。其实，很正常，就跟很多人一样，他们长着人的样子，但是都干了些什么事情呢？这个我也说不清。说不定，还没有那头肥肥的、肉肉的、摇着尾巴晃来晃去的水牛可爱呢。

刚才路过那个芒果园的时候，我买了几十块钱的芒果，因为这里的芒果非常好，也不贵，一斤才两块五，樟木头却要九块钱一斤。这里到处都可以看到种植芒果的农民，我们遇到了一个农民，五十多岁了，但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瘦瘦的，皮肤非常好，看着比我还年轻。她说自己一年四季都吃芒果。他们家里有三百亩地，每亩地大约种三十棵芒果树，总共有九千棵树，一家人靠卖芒果维生。除了零散地卖一些芒果之外，平时也有一些老板进来收芒果，大的一般三四块，他们散卖的时候，也是这个价格。她说自己的儿子二十八岁了，结了婚，现在她和老公两个人住在附近的一所房子里，虽然很寂寞，但是非常安全，没有强盗。还说他们的山上到处都可以盖房子，说我们也可以在这里盖房子，没人管的。

这些芒果都是天然的绿色食品，虽然我们很多人都觉得芒果湿热，但这个女人一年四季都吃芒果，也没见上火。冬天不产芒果时，他们就吃冰箱里冻着的芒果。吃芒果是这里人长寿的一个原因，但是在我们那里，很多人只要一吃芒果就立马会上火。所以，还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五点半，我们经过了田阳县玉凤镇，这是一个平常的小镇，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估计是我们已经沉浸在美中了，也就觉不出这里美不美了。虽然座落在群山中，但这小镇并不繁华，非常像凉州的一个寻常小镇，建筑非常低矮，人口也不多。而且，这里看不到一间书店，看得出，这里的读书人是越来越少了。

就像刚才我们采访的那位农民大嫂，他们家虽然年收入三十多万，但是她的孩子却不上学，早早就娶了媳妇，在家种芒果。也许，他们以后生了孩子，也会不叫孩子读书，叫孩子跟着自己一起种芒果吧！这就像过去，有个记者问一个放羊的孩子，你为啥放羊啊？孩子说因为要娶媳妇。记者又问，为啥要娶媳妇啊？孩子说因为要生娃。又问，为啥生娃啊？又答，因为要放羊……这里则是，为啥种芒果啊？因为娶媳妇。为啥娶媳妇啊？因为要生娃。为啥要生娃啊？因为种芒果。就是这样！这里人虽然长寿，虽然健康，虽然生活得非常和谐，但是没有走出轮回的磨道，还克隆着上一代人的人生。这样的活着，其实意思不大。

途中，我们看到了一棵巨大的树，要好几个人牵着手才能抱得住，上面挂满了经幡和小房子，非常像土地庙。但是也有可能不是土地庙，而是供的树神。像印度的阿娜树。这说明，他们这里人还是有一种自然崇拜的。对自然界的事物有所崇拜和敬仰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他们还有一种对自然的尊敬，不会因为自己的贪欲而胡乱开发。

在画中游着游着，我们就到了可爱的巴马，它也叫长寿乡，这里土家族的人很多。据说也有很多外地人来度假，当地人看起来并不多，一路也可以看到很多骑着新车上上下下的人。非常原始，偶尔也能看到一些马、牛、羊。一些人家的土地里也有坟墓，占地不大。

政府在附近设立了一些保护区，好像在避免一些东西。农田不太规范，也不多，看来似乎不是灌溉，因为水在田的下面。这里的农民应该不是靠天吃饭的。山边有小河，不大，非常清，像一条细线一样蜿蜒在山边，缓缓前行，似乎没有受到污染。当地人说，这是山泉水，老百姓都喝这泉水。河谷和大山的沟壑中，都有很多碘苷。

这儿的农作物似乎以玉米居多。车道旁的都是玉米田，玉米是黄色的，玉米叶是绿色的，长得非常茂盛。另外，这儿还种了小麦，一看就是靠自然降水。下雨的时候，雨水会沿着山坡流下来，但不会引起自然灾害，因为这儿的植被保护得好，土能留得住。这样，雨水就能养人，能种庄稼，否则，就会形成泥石流了。

虽然这儿的山道上，也有一些骑着摩托车的人，但这里人的骑摩托和玉林人的骑摩托不太一样。玉林人骑摩托车时，脸上有一种疯疯癫癫的欲望化的神色，这里的老百姓没有这种东西。他们显得相对安详很多。人文直接影响着当地人的心态，这又是另外的一种“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看得出，巴马真的是一个养人的地方，首先这边的山很聚气，然后植被也保护得很好，到处都是绿色，就像一个天然氧吧。

当地老百姓的生活也很好，从他们的建筑，从他们吃芒果的习惯，以及其他的生活规律上，看得出他们的自然和惬意。这里的老百姓心态很好，每天都很开心，很平和，像我们买芒果时，那个农民就让我们随便吃，吃了也可以不买。我们每个人听了这句话，心里都是暖洋洋的，因为这里没有城市人的那种计较，至少有一种大度与友爱，再加上这里的自然环境很好——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他们能健康长寿，也是很自然的。

或许因为这里树多，他们的森林防火意识很好，沿途的墙壁上写满了“森林火灾是森林的敌人，注意防火”之类的提醒。所以，整个植被就保护得特别漂亮。鳞次栉比，绿也绿得很有层次和美感。空气中夹杂着绿色的清甜。

这里离壮族英雄韦巴群牺牲的地方很近。大家小时候都看过关于韦巴群的书，所以大家都知道他，而且印象很深。

（七）放飞的心，停下来的脚步

从广州到现在，我们已经跑了一千公里路了，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广州，是一个很喧闹的城市，车多人多，人心浮躁，物欲沸腾，很多人每天都很忙，地铁，公车，商场，到处都是人。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我们想了解另一种文化，于是驱车几百公里，到了另一个城市玉林。但是，当我们到达玉林的时候，就好像进入了一个五浊恶世，进入了一个喜好屠杀的城市。只有当我们进入大自然的田野时，我们的心才舒畅了许多。

明天，我们要去三门海。越接近大自然的地方，就越美。有的时候，我们多接近大自然是很好的。但是生命中间，需要一些放下的智慧和勇气，才能真正地接近大自然。有了这种智慧，生命会更有质量。但是，这种放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当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沐浴着充满负离子的氧气，从都市进入大自然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桃花源。那种愉悦是任何语言都形容不了的。这时候大自然给予我们的一种东西，实在是超过了任何物质享受。

不过，路过通往三门海的那条路时，我们看到了一条浑浊的河流，比黄河还要浑浊。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们一看到这样的水流，就知道上游肯定在搞开发，还会修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破坏了植被。我们经过一个地方时，就看到那里在修路。这里山上的土是红土，植被给破坏之后，泥土就会叫冲进水里，水就会变得非常浑浊。

浑水的所在地，叫所略，这里有个巨大的水电站，我们也看到了发电中心之类的建筑。附近不知道是在修路还是开发什么东西。在荒山野岭中，那片裸露的红土就显得非常扎眼。可能，这里的用电都是依靠水力的。不过，相较于经济发展，对一个地区来说，环境保护意识其实更加重要，也更有意义。

七点了，天还很亮，我们到了巴马的坡纳村度假村。这个度假村位于盘阳河畔，住房很有特色，依山而建，依水而居，风景也非常美。一座座山，像是骆驼的脊背，很像雪漠版的骆驼水墨画，这里的空气也很热，温度很高。

当地农民有卖自然材料的，也有卖黄精等中药的。他们告诉我们，黄精的处理方法是蒸晒，经过八蒸八晒之后，好的黄精就不会坏。一般新鲜黄精一斤十八块钱，整裁好的黄精却要两百多元一斤。

今夜，我们就住在这个依山傍水的度假村中。我不知道今夜的天空会不会有繁星闪烁，今晚的明月会不会有皎洁的月光。但是，从广州来到这儿，我们行了一千多公里的路，今夜停下这脚步，放飞的心情也沉寂了下来。仍然飘荡着的，只有我手中的这杯清茶，与清新的空气对我说的那声“晚安”。

——2014年6月16日写于香巴文化之旅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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