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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羽:你认为决定一个人未来的“基因”,就是他的心灵、品质,还有他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这些吗?
雪漠:是的。心灵决定一切。我常说,鹰会鸡一样啄食,狗也狮子般捕猎,但小鸡永远成不了雄鹰,哈巴狗永远成不了大狮子,决定其命运的,就是基因;决定一个人成就高下的“基因”,就是他的心灵。
何羽:你的意思是,决定一个人命运的,也就是他的心灵、品质、精神境界的高下?
雪漠:是的。但在那个时候,我痛苦地发现,自己已走错了路:我以往所有的创作,凭的是感觉,加上一些自以为是的投机取巧。而写人的功力却弱得可怜。更糟糕的是,我被伪现代派污染了,染上了浮夸的文风,失去了一个优秀作家应有的质朴。苦思良久,我毅然否定了自己,抛弃了我习惯的笔法和文学观。虽说当时,我已在上海已出版过专著,也获了几次省级大奖,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有一套熟练的笔法,能轻松地写出东西,如果沿这条路走下去,无疑,我能成为甘肃“著名”作家,但这个高度就是我的顶峰,这远远不够我追求的高度。所以,我决定重新练笔。
何羽:你那时不是上班吗?怎么会有这么多时间练笔?
雪漠:当时教委主任蒲龙先生给了我最大的支持,只叫我编一份报纸,没有其它具体工作,我才能这样练笔。后来,蒲龙的接任者李宝生先生也默许我不坐班,这种状况下延续了将近十年,直到另一位官员接任李宝生后,我才不得不离开教委,到一所叫东关的小学任教。但很快,我以返还工资的方式买回了我的自由。那时,每天除了写作几个小时外,其余时间都用于禅修,这一过程,我后来称为“大死”。大约有五年时间。这是噩梦般的岁月,苦不堪言。每天凌晨三时,我像被赶往屠宰场的猪一样,呲牙咧嘴,从床上爬起,走向书桌,进行单调、乏味的练笔,实践着自己的文学之“悟”。一遍一遍地写。不满意,扔了,再写。还不满意,扔了,再写。
何羽:你不怀疑这样走有可能是错误的吗?
雪漠:我从不想这些,只觉得自己肯定能成功。这一点从来没有动摇过。……当我抛弃了原来的文风,重新练笔的时候,发现自己纯粹就不会写了。不会写了,也逼着自己坚持写,坚持每天三点钟起来,写不出一个字,也起来,坐着,能写出来就写,写不出来就蹲着。
何羽:写不出来也这样傻坐着?
雪漠:写不出来也这样。这种状态有五年时间。
何羽:真恐怖。那时你住在哪里啊?
雪漠:那时我已调到教委,但没有住房,我就住在办公室,办公室里可以铺一张床。我三点钟起床,写不出来也干熬着。教委主任蒲龙看我这么穷,经常连买菜的钱都没有了,他就悄悄说,“开红,我给你一个挣钱的机会。我们要成立一个教学用品批发公司,全市的学校教学用品就从这儿批发,你当经理。”
何羽:他想帮你,让你挣点钱。
雪漠:我说,“我不挣钱,我要当作家。”蒲龙气得就骂我,“你这人怎么这样?让你挣钱你都不干?!”我说,“我要当作家。”其实我很清醒,这时候我如果当了经理,就再也当不了作家了。这时候正是最关键的时候,临门一脚快要踹开的时候,如果放弃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我就那样干熬着。有时候深夜或是凌晨,我就一个人到街上游荡,从一个录像厅游到另一个录像厅,那个时间只有录像厅里还有人。到了录像厅里遇见人,我就跟他谈文学,谈得那个人吓跑了,然后我又到另一家。后来有人一看我进去,就跑掉了。我找不到一个朋友可以谈文学。
何羽:这不是个疯子嘛,神经病啊。
雪漠:非常恐怖。那时心里又没明白,没有智慧,看不到任何希望,看不到任何出路,唯一的一点,还是非常自信,盲目的自信,坚信自己能成功。
何羽:对,我也觉得你的自信很奇怪。那时明明又写不好,同样情况下很多人会放弃的。你刚才说的,心里又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雪漠:不明白就是心头还有热恼,还有对成功的贪欲。那时候整天练笔,梦中也在写。
何羽:对文学太执着了。
雪漠:白天想着文学,晚上想着文学,做梦也想着文学。那时候,我认识的一个文友,好像也遇到我这样的状况,写不出一点东西,就跳进黄河,自杀了。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文学已经严重影响了我和家人的生活,我决定放下它。我就不再练笔,开始读《金刚经》,诵经。
何羽:为什么读《金刚经》?
雪漠:我觉得文学已成了我摆脱不掉的恶梦了,已成了控制我全部生活的枷锁,严重扰乱了我的生活,影响了我心灵的宁静。这不行,我一定要扔下文学,我就诵经,不停地诵,不停地诵,渐渐地,心里放下了文学。但就在我放下文学的时候,有一天,突然,我“哗”地就明白了,一周之内,写出五六个短篇都非常精彩。其中一个获得甘肃省大奖,还有一个小说《掘坟》,一晚上就写成了,后来被选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优秀短篇小说》。
何羽:怎么会这样?我听糊涂了,你自己分析一下怎么回事?
雪漠:就是说,只有当你放下的时候,你才真正拥有了最大的自由;当你始终放不下的时候,那个东西已经把你的心灵包裹得僵硬了,让你透不过气来,窒息而死。换句话说,你放不下的时候,你心中的那个文学,是为了用,为了占有,为了达到某个目的,那个情绪化的东西已经包裹了你的心,你就成了文学的奴隶,你被它控制着。只有当你放下了之后,达到真正的大自由,那时候就会彻底明白,心如虚空,一片光明,眼前一切都在向你微笑,内心充满空灵的喜悦,自由进入任何一个人物的心灵世界。从此,我“放下”了文学,不再被文学所累,不再有“成功”的执着,怪的是,反倒文如泉涌了。那时我明白了,噢,我真的可以写《大漠祭》了。三十岁那年生日,我到理发店剃了头发,剃了胡子,还想剃眉毛的时候,理发师傅对我说,“眉毛剃了可就再也长不出来了”,我说,那就算了。
何羽:然后就躲在这个地方,与世隔绝地写?
雪漠:是的。那时心宁静到了极致。我不仅放下了世事,也放下了文学。每天禅修,禅修之余才用于写作。我每天早上仍是凌晨三时起床,绝大部分时间用于坐禅,坐禅间隙才写作。现在想来,那十二年与其说我在写《大漠祭》,还不如说我在闭关修炼,我修炼人格,修炼智慧,修炼慈悲。我随缘而为,毫不执着,心如虚空,了无牵挂。虽然心无一物,却如明镜,朗照万物。后来,四川的大活佛江贡仁波且印证说,我的那种状态,是修炼中的很高境界,叫“光明大手印”。那时,我心中没有任何名相,更无贪欲。无论每天写三五百字,还是两三千字,我都不在乎,只享受那份宁静之乐,非常快乐。文字从笔下自己流出来,我也不管这个故事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统统不管,只让笔下流出来,一直让它自己流完。流完之后,再调整结构,安排章节。有时候,前面的还没写,后面的早就写完了。
何羽:你说的那些章节,其实就是你记忆中忘不了的生活片段?记起什么就写什么,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对吗?
雪漠:不,那时候脑子里没有记忆,没有故事,文字自己从笔下流出来。
何羽:你这话听起来莫明其妙,又很玄乎,像我,没有体验过这种境界的人是很难理解的。
雪漠:就是这样,脑子没有记忆,没有文字,写什么人物,自己就变成了那个人物,写大漠,自己就变成了大漠,他们都活生生的,嘻笑怒骂,活在我身边。
何羽:可以这样理解吗?当你放下文学、放下一切的时候,实际上已处于一种无我的状态,这样,你在写人物的时候,你就完全成为“他”了,才最大可能地贴近人物的心灵世界,贴近他的灵魂,这样,笔下的人物就“活”了。
雪漠:对的,我不编故事,只想写出他们如何活着,就是告诉世界,告诉历史,中国西部农民如何活着,就是这个主题。
何羽:那段时间谁照顾你的生活?
雪漠:我老婆送饭,就中午一顿饭。
何羽:不吃早饭吗?
雪漠:早上一般不吃,晚上也不吃,就中午一顿。那段岁月我所经历的,确实是一种脱胎换骨式的灵魂历炼。我甚至按苦行僧的一些标准来要求自己,比如,过午不食。为了怕饭后过饱影响大脑的正常思维,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吃晚饭。后来,我又坚决戒了与我相依为命的莫合烟。怕的是,作家没当成,先叫烟熏死了。我将这一阶段称为“大死”。经过了“大死”,才有可能“大活”。没有苦行,就没有彻悟。
何羽:我记得《大漠祭》才写了一半,你弟弟就去世了,能谈谈当时的情况吗?
雪漠:大约1993年吧,弟弟也在城里打工。有一天,他来了,他不叫我哥,他叫我“陈开红”,他说,“我这里有了个疙瘩。”我一摸,果然。他说,“出现一个多礼拜了。”我问,“疼不疼?”他说,“疼倒不疼。”我说,“也许是个脓包吧?”就到医院买了逍遥丸,吃了几天,他又说,“这疙瘩,长得快着呢。”我安慰他说,“这就不要紧,坏的东西哪能长这么快?”第二天,我带他去检查。我现在回想起来,根据当时医疗条件和他的症状,医院绝对能查出是癌症,但医生告诉我们是“肝包虫”,开个刀取出来就好了。
何羽:怎么会这样?
雪漠:挣手术费啊,医生对我们说是“肝包虫”,但私底下议论说是“实质性”的东西,也就是癌症。我听到了,跑去问他们,他们又坚持说是“肝包虫”。弟弟得癌症的消息,当时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人面前我不流泪,一个人一出门就流泪。那时我还发愿,如果真有神灵救下我弟弟,我发誓出家为僧。但是奇迹没有出现,没人救下我弟弟。接下来的故事就是《大漠祭》中发生的情节,我就不说了。……弟弟去世一年多后,我整个人傻掉了,别人问我什么话,我都不知道。别人都说,陈开红傻了。那段时间写不出任何东西。
何羽:那时你脑子里想什么?
雪漠:像疯了一样,就觉着弟弟活过来了,正在哪个哪个地方做什么事呢。迎面飞过来一个乌鸦,呱呱呱叫着,我就想,它捎信来了,告诉我弟弟没有死呢!。。。。。。整天就这样精神恍惚。这种情况过了两年后,才缓过来,缓过来后我继续写《大漠祭》。写完《大漠祭》之后,穷得实在没办法了。有一天,我买了一点糖回家看母亲,不小心把塑料袋漏了,一些白糖撒在黄土地里,我母亲就连忙把糖连土,一起捧着,回家泡在水里,让土沉下去,再把水喝掉。看了这一幕,我想,唉,再不能这样活了。我就把《大漠祭》的底稿扔下,去经商,帮朋友批发图书,挣了7000元钱。
何羽:那7000元钱当时可不是小数目。
雪漠:那当然,我用2000元买了个BP机,让人能找到我,5000元买了个摩托车。
何羽:好啊,把做生意最重要的行当办起来了。
雪漠:第一年,我就挣了20多万,开了个书店,买了个楼房。开书店的时候,找人把《大漠祭》打好字,修改完,定稿,给十家出版社发了内容梗概,很快,六家说要出,最后,我还是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了,后来,就获了很多奖。出版社请我们全家人,带着父母,到上海走了一圈,我还到北京读了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当我苦苦追求了十多年,登上文坛之后,却发现文坛并非我想象中一方圣土时,我很失望。从北京回来后,整整有两年时间,我写不出东西。
何羽:有这么严重吗?
雪漠:我什么都不想写。
何羽:这两年那你在做什么?
雪漠:那两年我以读书为主。没写东西。仍然读书,读文化书、哲学书、宗教书。我觉得写作没有意义,我重新开始寻找文学的意义,也就是生命的意义。找不到意义我就不想执笔,也不想写。后来,当我看到佛教文化中“舍身饲虎”和“割肉喂鹰”时,我忽然发现了意义。这意义,便是那精神。那虎鹰和身肉,均已化为灰尘,但那精神,却以故事为载体,传递给千年间活过的人。这精神会照亮心灵,许多人因此离苦得乐了。这,便是意义。从此以后,我给自己定下三条标准:在这个世界上,有我比没有我要好,有我的作品比没有好,读者读了我的作品比不读好。《大漠祭》改拍成电视剧的时候,有几百万元的投资,但他们没给我一分钱稿费,拍得质量也很一般,但我不在乎,这几百万元的投资投在凉州,总会有一部分老百姓得到一点实实在在的好处,对这些老百姓来说,有雪漠比没有雪漠要好,这就够了,这也是我活着的意义。
何羽:找到了新的意义,又开始写了?
雪漠:是的,我坚决把书店低价转让了,剩下大部分书都捐给一些偏远的中小学了。
何羽:为什么关书店?
雪漠:开书店牵扯精力太多。那时我这个书店,光批发的收入,一年至少五六万元钱。稍微用点心思运作一下,可能会挣得更多,这在我们当地的收入水平看来,是很可观的。当时跟我一起经商的人,做得好的,现在都是千万富翁了。我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总能抓住人生最关键的地方,把该抛掉的坚决抛掉,毫不犹豫。
记者:你不觉得可惜吗?一般人又想挣钱,又想做事业,都想兼顾的。
雪漠:这样兼顾着,写作时总有一种牵挂的东西,心不能完全沉静。关了书店,我换了个民房租下来,与世隔绝,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在哪里,家里人也不知道。我就在这个贫民窟里,开始写《猎原》、《白虎关》。
何羽:你还真沉得住气,
雪漠:因为我明白地看到了死神在窥视我,所以一直能窥破一些虚假的、表面的东西,不计较眼前得失。我在教委工作了多年,我所在的科室管着职称评定,但我一直没有职称。说实话,对职称,我是唾手可得。但我知道,相对于死亡,它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很少参加每年的评职称。人的一生里,总该有一种高贵的心灵和姿态,对权力,对金钱,对地位,当满世界都趋之若鹜时,你应该对它淡淡一笑。
何羽:又这么埋头苦写啊?
雪漠:不是我要写,是它往外喷啊。
何羽:就这样,又写了六七年?
雪漠:《大漠祭》、《猎原》、《白虎关》终于完稿了,当我暂时搁下这支笔、吁出一口长气的时候,一股浓浓的沧桑感涌了上来。我最初的愿望只是想写写这一代中国农民如何活着,但没想到,为了这个愿望,我奉献了一生中最黄金的二十年岁月。我最希望三个人能读它,可惜都不能如愿了!小说中“憨头”的原型——我的弟弟陈开禄早已成为一堆白骨,另外两人,便是父母了,他们是老顺老俩口的生活原型,许多故事可以从他们身上找到影子,但他们大字不识一个。去年春天,我的父亲也已走进了黄土。还有,呀呀学语的儿子,已经长成了与我对峙、不甘驯服的青年,丝丝白发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我和妻的鬓间。……我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