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母亲古浪乞丐癌症读书凉州贤孝贾福山《大漠祭》土壤传统文化《猎 |
分类: 媒体聚焦 |
雪漠:母亲的性格非常强悍,非常要强,不服输。她每天很早下地,要我做早饭,小孩子贪睡,有时候她下地回来的时候,我还睡着,那她就卷起被头,在我屁股上,狠狠打几下。她也帮村里人,她是个佛教徒。古浪县酸刺沟有个要饭的人,实在过不下去了,带着孩子,要饭要到我家来,还住下了。
何羽:他是乞丐?
雪漠:那时,古浪县酸刺沟要饭的人很多。他们在我家住了一年多,这仅仅是个开始。后来他跟儿子们遇到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就到我家来。我父亲出面,帮他到处张罗,到村里人家找些面给他带回去,我家也给。那时,我家也很穷,因为没有门锁,每次出门下地前,母亲就把面柜里的面拍到一个角落里,按上手印。要是回来,那手印没被人动过,就说明没有人偷。要是被动过了,母亲就会闷闷不乐好长时间。
何羽:你们那时也吃不饱啊?
雪漠:无论我们怎么吃不饱,还是要帮人的。后来有一天,我听说,那个乞丐快要死了,就买了好多东西,和父亲去看望他。那人吃不起止痛药,整天牛吼一样地叫。后来,朋友帮我找了些鸦片,有核桃大一块,当时很难弄到。我问父亲,“给你留着呢,还是送给他?”父亲说,“让给他吧。”我说,“你不留一点?”父亲说,“不留了,都给他。”不久,父亲也患了癌症,动了大手术,整天叫疼。但因为我把鸦片烟都给了人,当寻常的止痛药不起作用,我再也弄不到止痛的鸦片时,他就只好死挨了。我说,“要是那鸦片没给人的话,你就不遭这个罪了。”他说,“给了就给了吧,那是个可怜人。”直到现在,那个人留下的儿子、孙子,遇到什么困难,上不起学什么的,都还找我。我就给些钱,再给当地政府打电话,帮助他们申请学费减免、申请资助啊什么的。这些事,在我们家几十年如一日,已成了传统,不算什么的。
何羽:这种“乐于助人”的作风,已经是你们的“传家宝”了,你现在还帮着比较贫困的人,我想知道,你的其他弟妹们也这么做吗?
雪漠:好像没有吧。也许,他们只帮关系好的,肯定不像我这样自觉。
何羽:为什么同样的家庭、同样的父母,你和其他弟妹不一样呢?
雪漠:因为我读书了。读书就是让人明白,明白做人的道理,就想再多做些事。因为人生很短,稍不注意,就老了。人一老,想做啥,也没精力了。……有时候,我们仅仅是举手之劳,可对一些人来,可能会帮他改变一些。比如,我老是提到的那个唱“凉州贤孝”的盲艺人贾福山,他是我的邻居,孤身一人,也没有经济来源。我们这儿冬天很冷,经常零下二三十度,他的破房子总是走风漏气,要是没有炉火,就会冻死的。我小时候,父亲就经常给他送炭。我长大后,也总是给他买些炭,要不然,他可能过不了冬。有一次,他胃疼,没钱治病时,就想卖了仅有的那一把陪了他几十年的三弦子。我知道后,就给他一些钱买药,让他有困难时找我,千万别卖三弦子。每次回老家,我都要给他些钱,买些营养品。我妈要是做了好吃的,总要请他来吃。
何羽:你父亲识字吗?
雪漠:我的父母都不识字。所以,《大漠祭》出版时,吴金海编辑特意在书的封面上放了我的照片,这样,父亲就知道那是我写的书。有一次,我嫌父亲愚昧,父亲说:“娃子,我当然愚。谁叫我没个好老子供我念书呢?”
何羽:你父母不识字,哪来懂得这么多道理呢?
雪漠:他们听贤孝,他们是受了“凉州贤孝”的教化。贤,就是做人要贤惠,孝,就是孝顺父母;贤,是面向社会的,孝,是面向父母家人的,里外都要做个好人,这是最朴素的做人的道理。我父亲就是非常典型的凉州人,他不追求形而上的东西,只把人做好。
何羽:从某种程度上讲,一个作者在成为“作家”前所接受的那种文化熏陶,决定了他的未来,谈谈“凉州贤孝”对你的影响好吗?
雪漠:小时候,农闲时,父亲就请来贾福山唱“凉州贤孝”,听贤孝,是我最早的艺术熏陶,它直接影响了我。后来我认为,我的第一位老师,就是贾福山。要是没有贤孝的熏陶,也许就没有我后来的人生。“凉州贤孝”虽谈不上精深,却很博大。这是直到今天还没被世界发现的瑰宝,它可以和藏族的《格萨尔王传》、敦煌学的价值比美。自春秋战国到解放大西北,对这几千年历史,贤孝都有相应反映,其曲目浩如烟海。它反映的内容和正史不一样,正史多记载朝廷大事,贤孝多反映百姓生活。我很小的时候,就能大段大段地吼唱贤孝,贤孝对我的影响已融入了血液。写作时,我耳边常响着贤孝的旋律,我总能从中读出灵魂的苦苦挣扎,那种苍凉和悠远里蕴含的智慧,更成为我幼年最好的灵魂养分。此外,“凉州贤孝”的叙事方式和托尔斯泰很相似,它也是进入主人公的心灵,叙述他看到了什么?正在想什么?做什么?也以描写生活画面为主。它的风格很古朴,也很优秀,是典型的现实主义叙事方式。里面有许多民俗性和文化性的东西。它有故事,但又不仅仅是在讲故事,里面还包含着凉州独有的民俗风情和民众心态。这些都成为我取之不尽的创作营养。因为拥有了一个文化宝库,我才显得很自信。我不管这个世界去说些什么,只是很自信地写。我想,只要我洗去灵魂上的污垢,摒弃小我,用善的心态,爱的笔墨,把生活展现在世人面前,成功也许是必然的。
何羽:
雪漠:《大漠祭》之后,我又完成了长篇小说《猎原》。在《猎原》里,我一如既往地关注人的生存,更关注影响凉州人生存的文化土壤。特殊的文化土壤,孕育了特殊的灵魂。写出一个时代独有的灵魂,是作家的责任。因为,目前凉州人的这种生存状况,不会延续太久。很快,它就会成为历史。把它们保存下来,作为一种历史的记载,是一个作家不可推卸的责任。
何羽:这就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就像雪山上的雪水融化下来,一路滋养着她流经的土地和心灵。在这样的土地上成长,这样的农民家庭,这样的父母,除了带给你质朴、善良、正直、刚强这些品格,其它还有什么?
雪漠:这个家庭带给我的东西很多,贫穷让我很早明白人世间的艰辛,为我今后创作、人生态度奠定了基调,也带给我大量的生活素材。我对农民的了解、理解,就是通过我的家庭,它渗透了我的血液,根本不需要像别人那样体验生活。有一次,父母帮过的那个古浪县的乞丐来到我家,他的人生经历非常曲折,非常丰富,母亲告诉了我。那时我正在城里上班,我就白天工作,晚上跑几十公里回家采访他,采访了三个晚上,录下了大量的素材,得到了大量关于猎人这个行当鲜为人知的故事,他就成了《猎原》中张五的原型。
何羽:虽然说,你的作品已是艺术化的再创作,但这种家庭氛围,让你贴近贫苦农民,贴近底层,让你和农民的心贴在一起,心跟心贴在一起,他们非常愿意掏心掏肺地,把自己的内心、自己的生活告诉你。
雪漠:对。还有一点就是,家庭中宽容的氛围,让我养成比较自由、自信的个性,想象力丰富,豪放不羁,这些个性都与父母家庭对我的宽容有关。父亲从来也没有骂过我、打过我,从来没有否定过我。小时候,别人只要夸我什么,他也不大懂,但总是非常憨厚地望着我笑。你不要小看这个笑,这个非常憨厚、非常欣慰地望着我的笑,是我小时候最大的鼓励。所以我一直很自信,无论是没成功的时候,还是受挫折的时候,我都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
何羽:这让我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创新”,还跟我们整个家庭氛围、教育氛围、社会氛围有关。创新,就是要承担失败的风险、损失,要善待失败、缺陷,在合理的范围内,还要鼓励探索,容忍个性和多元化,我们的家庭、社会要有更大的包容性,才能让一个人更好地发挥优势,开拓创新。就像你常说的:天才是夸出来的。
雪漠:是的。父亲的笑,是我最好的人生奖励。后来,我获了好多奖,参加了好多颁奖典礼,那场面我大多淡忘了,但我忘不了父亲的憨憨的鼓励的笑。前不久,父亲死了。我再也看不到他的笑了,每一想起,就想落泪。有时,一看到街头寒风中行乞的老人,我的心里就会不自觉地念叨:我再也没有爹爹了!心中就会涌起巨大的悲哀。我就会给那些老人一点钱。要是我给的是硬币的话,我总是小心地放进他们的碗中,我怕那响声,会令他们不快。那时,我眼中的他们,都是跟我父亲一样的老人。我总是在那些仍在经受苦难的老人身上,发现我死去的父亲的影子。所以,我很感激那些向我行乞的老人,是他们给了我一种孝敬父亲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