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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漠自述:
住在西部偏远小城,最大的好处,就是能感受死亡。大都市太喧嚣,每每将心淹了,死亡的声音,总显得稀薄,很难唤醒快乐或苦恼的城里人。
我住的小城相对静一些,物欲便淡了。那死亡的声音,就大逾天地,充满虚空。用不着专注聆听,那哀乐声、发丧的锁呐声、嚎哭者便会自个儿来找你;老见花圈孝衣在漠风中飘,老听到死亡的讯息,老见友人瞬息间变成了鬼,老听人叹某人的死亡,而随后,叹人者亦变成了被叹者……
我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觉察到死亡的,老觉那是个可怕的大洞,侍在身侧,张着大口,一等我恍惚,就会朝洞里拖我。那时我昼夜发抖,恐惧这世上竟有这样一个东西。渐渐,我明白了,不但人会死,那月亮,那太阳,这地球,都会有死的一天。于是,心中又升起一个疑问:既然终究都得死,那么,这活着,究竟有啥意义?
从少年时代起,我就寻找意义。可是,我可悲地发现,一切都没有意义。死亡来临时,读的书没有意义,盖的房没有意义,写的文章没有意义。后来,虽成了作家,但想到宇宙也有命尽之日,写的那些书便是真能传世,终究仍是个巨大的虚无。地球命尽之日,托尔斯泰也没有意义。
于是,我曾许久地万念俱灰。
这种幻灭感是在我研究东西方各种流派的宗教,希望为自己的心和灵魂,找到一种信仰和精神皈依的时候开始改变的。当我看到佛家故事“舍身饲虎”和“割肉喂鹰”时,我忽然发现了生命的意义。这意义,便是那精神。那虎和鹰,那身和肉,均已化为尘土,但那精神,却以故事为载体,传递给几千年间曾活过的人。
这,便是意义。
于是,我便想到了文学的意义。显然,其意义,非名,非利,非稿费,而在于文学该有的那种精神。前者如过眼烟云,后者则可能相对久远。
我衡量小说(人生)之好坏,只有两个标准:一、这世上,有这部作品,比没有好;二、世人读这部作品,比不读好。能达到这两点的,我便写,否则,我是不屑去浪费生命的。因为,我时刻想到的,便是死亡。面对死亡,以死亡为参照,你会将许多外现的东西看淡,而注重一种精神的东西。文学如果没有那种精神,它也是没有意义的。
何羽:雪漠先生,你好像很小的时候就对死亡、生命意义等问题有着独特的感受?
雪漠:我也说不清。在同龄的孩子还在土窝窝、沙堆里玩时,我就感到了生命的无常和易逝。我十岁时某一天,我看到村里死了人,发丧,听乡亲们说,“人死如灯灭。死了,就啥都没有了。”我不懂,就问大人,他们总笑我。我问父母,他们也没说清啥是“死”,但我,却怪怪地“明白”了“死”。那时,在我幼小心灵里,“死”是个巨大的黑洞,老躲在一旁,偷偷盘算着,啥时吞了我。
何羽:这确实很奇怪,这么小的孩子,就思考这么深、这么大的终极问题,这个问题很多人一生都不会想,不愿想,或者,不敢想的。
雪漠:那时候,没人管我,没人知道一个小孩子对于“死”的恐惧,没人排解我那时的惶恐。白天还好过些,一忙就忘了,到了夜里,那个“黑洞”就变成怪兽向我扑来,吓得我直哆嗦,不敢睡,老觉得一闭上眼,它就会吞了我。即使在疲惫至极后入睡,也经常被梦中的黑洞吞噬,经常被自己的尖叫惊醒,醒过来,发觉自己一身虚汗。
何羽:你经常做这种恶梦啊?
雪漠:是的,小时候我经常从梦中吓醒,醒了就睡不着,常常望着被黑暗吞噬的万物胡思乱想。那种没有主题的联想,跟我后来放牧时,趴在马背上的胡思乱想一样,成为我最早的智慧求索和艺术训练。但这种对死神的直观感悟一直伴随我至今。有一天,一位作家朋友说我把他当成对手,我笑着说,“你要是这样想,就太看不起我了。我从不将同行当成对手的,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我唯一的对手,就是死神。”
何羽:你好像无论做什么事,都拿“死亡”作为参照物。凉州人都像你这样自觉思考生命的终极意义吗?
雪漠:相较于别地方的人,在凉州更容易想到死。所以,他们活得很从容。比如,他们老是说,“霸了千贯霸万贯,临亡了霸了四板板”,这种人生哲学渗透了凉州人的生活,这样他们总是知足常乐。但同时,这种心态也成为制约凉州发展的因素。千年来,凉州人的生活变化不大。所以,我在《凉州与凉州人》中写道:千百年来,凉州人的生产方式变化不大,二牛或二驴抬杆,便构成所谓“绿野耕牧”了。许多原该牲畜干的活,多由人干了。在干活这一点上,凉州农民把自己降到了动物层次。他们无异是勤劳的,但相应也是愚蠢的。自汉朝建郡以来,这块土地上甚至没有产生过一项哪怕多少可节省自己体力的发明。若有不甘劳苦异想天开者,便会被命之为“二杆子”。这称谓,跟“二流子”相似,已带谴责的味道了。
何羽:中国人图大团圆,谈“死”是很不吉利的。在我们南方、东部这边,大家特别忌讳提到死。家中老人家故世了,都说:走了。手机号、车牌号、房门号这些有数字的地方,如果出现“4”字是没人要的,而带“8”、带“6”这些数字的,大家抢着要。上海一些高档小区,逢“4”的楼层就跳过去了,他们那幢楼,说是15层,实际上只有13层,前年浙江还有个六个“6”连号的车牌被拍出上百万元的高价,一些朋友就嘲弄我说,肯定又是你们温州那些暴发户炒的。……你觉得忌讳谈“死亡”话题,这是什么心态呢?
雪漠:忌谈死亡其实是一种掩耳盗铃。无论你谈不谈,死总会来的。我们不如直面它,以它作为参照系,从容地构划人生。凉州人直面死亡,是看破了人生之后的一种明白。凉州人因为将死亡当成了参照系,所以他们从来不像温州人那样去“拚”去“闯”。他们想,反正拚与闯的结果总是死亡,我们何必做那些没意义的事呢?我曾向几位凉州朋友谈到一位浙江富豪身患绝症仍狂买别墅的事,他们觉得他真可怜。因为他无论多有钱,都被物欲牵引了心,得不到自由。这样的生活,凉州人是决不会羡慕的。当然,凉州人的这种心态也有消极的一面,因为它消解了人的主体性。
何羽:原来我以为,经常想到死,是很消极的、阴暗的、晦涩的,为什么在你身上,我感受到的反而是一种非常积极、向上的?
雪漠:小时候对死的感受是恐惧,后来我弟弟的死让我懂得了珍惜生命。弟弟在他二十七岁那年,患了肝癌。我一直伴他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岁月,我亲眼看着他从一个健壮的青年,渐渐衰竭消瘦,一步步走进坟墓。我亲手扬起一锨锨黄土,掩埋了他。我经历了一个生命从旺盛到死亡的全部过程。自那后,我的人生中便没了啥“执着”。一想到所有贪婪的最终归宿不过是坟墓时,还有什么放不下呢?在死亡面前,名利呀,啥的真成过眼烟云了。弟弟去世后,留在人间的,除了不满三岁的女儿和才出生两个月的儿子外,还留下了几页日记。他死后,房子、家具、衣物……一切都成了别人的,包括他的妻子。但那几页日记却是他的,上面记载着他心灵的挣扎。这使我忽然感悟到生命的易逝和文字的相对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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