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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夫看看他胳膊,就叫他解裤带。新疆爷褪下裤子,露出两瓣尖尖的屁股,说,往肉上扎,前次,扎进骨头,疼了好几天呢。王大夫笑了,你哪有肉啊,一提皮,三寸长。该加点营养了,不要有几个,就塞给人家。成别人的女人了,管她干啥。新疆爷不说话。王大夫又说,那事儿,不能干太勤,勤了伤身子。新疆爷说你又来了,一个文字人……王大夫便瘟鸡样笑了,一手提起屁股上的皮,一手拿针管,下扎。新疆爷说这下扎肉上了,稍微疼。王大夫又笑了,像兽医拍马屁股那样拍拍新疆爷尖尖的屁股,起来吧,别戳坏床板。新疆爷哎哟一声说,你又拍疼我了。王大夫说,哟,成铜钟了,一碰就响。
进了家门,放下篮子。篮子明显变轻了,新疆爷有些心疼,知道这几天的光阴又白熬了。但他晃晃脑袋,便把心疼晃没了。活人了世嘛,算那么精干啥。他想。
家不大,土炕,土炉,牛肋巴木窗,椽子给烟熏黑了,墙也熏黑了,窗上的纸泛黄了,屋里黑。黑了好。他不喜欢太亮。黑了像家。门一关,啥都到屋外了。只有他在家里。这时,他心里便有温水一样的感觉了。家真是好东西,风也遮了,雨也挡了,也没人问那些混账话了。他怕人问。几十年了,忘的早忘了,一问,忘了的便回来了,盛在心里,晃呀晃的。
新疆爷捅捅炉子,淘个山药,在案板上切山药棒。山药好,一滚,就烂了,舌头一压,就能往嗓门里送。牙齿早溜光了,别的菜,费劲。也没用,消化不了。山药切粗一点,容易烂,筷头儿好夹。手倒不抖,但越来越不灵便了。
一个山药没切完,案板就没多少空处了。这案板五寸方圆。几十年了,就用它,习惯了。果木真是好东西,咋切,也不下木渣。陈木匠要他添个案板。添啥,一个人,够了,几十年了,别人家的案板换了一块又一块,他只是自己的这块。果木真是好东西,用了几十年,只是稍薄了一些。薄了好,分量轻了,虽是巴掌大小的一块,可重。老了,轻些好。
切完山药,看看炉子。这土炉,好用,一会儿,火焰便上来了。放上小锅,取过油罐,用筷头上扎几根布条的油褡子在锅里“闹”几下,他便闻到了很香的油味。是胡麻油,胡麻油好,香,比菜籽油香多了。可没有胡麻油的时候,菜籽油也香到脑子里去了。菜籽油没了呢,不用油也好,有面和山药呢。也好。除了六○年那几年,山药呀啥的倒没断顿。六○年断顿了,有苣苣菜呢。也好,反正他活下来了。多少人饿死了,他活下来了。真好。没大病没大灾地活下来了。真好。活人了世嘛!
山药入锅的声音真是好听。屋里静,除了自己和自己说几句话,少有啥响动。山药入热锅声,真好,比这个机那个机里的女人声好多了。当然,那女人声也好。不过,新疆爷爱听秦腔,爱听满嗓子噎个声音的乱弹,过瘾。没买个收音机,听不到乱弹好几年了。不过,这 啦声也挺好的。遗憾的是响得时间短, 啦一阵,就得加水。
水盛在一个坛子里,它原是铺子里盛酱油用的,酱油卖完了,他便用十个鸡蛋换了来。也是几十年了,要是人,早引了一大群儿子呀,孙子呀的;坛子不,坛子和他一样,几十年了,老那个模样,也没生下个小坛来。坛口油黑油黑的,不大,有小碗口粗细。坛身也不大,盛不了多少水。新疆爷用个盛油漆的小桶到涝坝里提三回,它就满了。够了,这些水能用三天。人一老,吃得少了,喝得也少了。年轻时,一坛水能用两天;再年轻时,能用一天。新疆爷就是在用水上发现自己老了的。老了,老了,真老了。他忽然想到戏文上有这么一句话,后面一句是,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老了怕什么,是活老的,又不是叫人偷老的。也怪不了别人的。只觉得一辈子真快,一晃,就老了,做梦一样,不明不白的。老了就老了。是活老的,谁也会活老的。
新疆爷舀了一缸水。每顿,都这么一缸,是小缸,一缸大约一碗水。够一顿了。这小缸儿整天漂在坛中的水面上,悠呀晃的,好自在。小缸也用了几十年了。无耳。无耳好。它原本是有耳的,那时,就放在炉子上熬个茯茶呀啥的。后来,叫那只白鼻梁小猫一碰,就骨碌碌掉地上了,掉了漆,掉了耳,就成现在的模样了。这模样也好,能进出坛口舀水,别的东西像碗呀啥的不成,进不了坛子,只有这无耳的小缸好使。世上的事情难说得很,有耳有有耳的好处,无耳有无耳的用处,很难说哪个用处大些。啥不是这样呢?
新疆爷捉住拴在缸上的小木棍,舀了一缸水,很利索地提出坛外。这小木棍是个学生娃给拴的。原先,没有小木棍的时候,他便揸开五指,撑住小缸内壁,斜倾,注水,慢慢把小缸引出坛口。几十年了,都这样。后来,学生娃在缸上钻两个小眼,穿绳,拴棍,提水时手就不用进坛子了。他觉得改革了的小缸挺好,但也没觉得没改革的有啥不好。
水一倒进锅,就让它滚去吧。新疆爷要和面了。他取过那个大碗。就是那种青瓷大碗,市面上早不见了,厚,重,结实。结实的东西就多用,吃饭用它,和面也用它,倒省了买那专门的和面盆了。他往碗中舀勺面,注水,伸三指,捏,团,不几下,就成拳头大个疙瘩了。用手捏捏,放案板上拍拍,成饼状,用切刀,一下一下的,切成长条,取一条,双手搓成细条。吃稠饭,下长的,吃清的,揪成短的。
几十年了。
老是老了,真老了,吃了稠的,不消化,就吃清的。清的好,汤汤水水的,舒坦。舒坦不用花钱,搬个小凳,看星星,望月亮的,舒坦。日头爷升了又落了,树叶儿绿了又黄了,谁也没有把新疆爷的舒坦抢了去。
黄昏降临了。
那黑颜色来得慢,三慢两慢,新疆爷的饭就熟了。端了碗,坐门坎上,用筷子夹点面条呀啥的,施舍一下鬼神,就吃。那声音是极响的,唏溜唏溜,碗里冒气,头上也冒气。面前的碗里,盛着同样的饭。这是他为一个朋友准备的。那是条黑狗。此刻,它正从村东头的女人家款款而来,踏着淡淡的月光,印一路梅花。等它不声不响地吃尽碗中的饭后,就沉默着同他交谈。这是新疆爷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他忘了自己,忘了狗,忘了村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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