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跑回车厢找到了她的包,里面的钱一块不少。她高兴地说要请我吃饭,我摸摸钱包,有预感最后还是我付钱。
我们坐车到杭州的酒吧街……南山路,小蕃茄要我挑餐厅。我一无所知,随意挑了一家。走进去,像个迷宫。有洞的白色砖墙把一张张桌子隔开,坐下,可以听到隔壁桌的谈话声。我打开菜单,竟有很多台湾菜。
“听说菜浦蛋是很有名的台湾菜。”小蕃茄说。
“是啊,我们通常配着’蕃茄’一起吃!”
“你少来!”她合上菜单,打我的手臂。
“还有这三杯鸡,也是把‘蕃茄’晒干,跟鸡一起炸!”
“你唬我没吃过台湾菜?”
“当然要唬你。你跟我约在浦东见面,不也是在唬我?”
“浦东多美啊!怎么是在唬你?”
“我连浦西都不熟了,别说浦东!”
“这样才好啊,让你迅速进入状况。”
“好啊,那你来台湾的时候,我跟你约在淡水,让你也迅速进入状况。”
“约在鹿港好了,”她说,“我比较喜欢鹿港。”
“你怎么知道鹿港?”我讶异。
“‘鹿港小镇’啊!上海好多家!”
我知道没办法在杭州一家餐厅里跟她介绍鹿港,所以连试都没试。
“你想吃什么?”我问。
“我只要一杯珍珠奶茶,其它的你点吧!”
“来西湖应该喝莼菜汤啊,怎么点珍珠奶茶?”
“想吃点有嚼劲的。”
“那也来个宁波汤团吧。”
“你是台湾人,怕你想家,今天吃台湾菜吧。”
“那台湾菜博大精深,你只点珍珠奶茶?”
“我到北京全聚德吃烤鸭时,只喝了一杯可乐。”
“不好吃吗?”
“那天肚子不舒服。”
“那今天呢?”
“也不舒服。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最近常感冒,可能是肠胃炎,叫你买药你又不买。”
“胃不舒服还喝冰的?”
“嘿,你口气真的像我爸耶!我已经十年没见到他了,但你跟他像的程度还是令我立刻想起他!”
“十年没见到你老爸?”她没谈过她老爸,我今天第一次听说,“怎么会?”
“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了。”
我没有追问,谁想谈起一个十年不在身边的爸爸。
她皱起眉头,“说到老爸,你为什么没有小孩?”
“我们想生,但生不出来。”
“这样也好,免得现在离了婚小孩痛苦。”
“也许我们是因为生不出小孩而离婚。”
“把小孩当做维系婚姻的方法,最后下场都很惨。”
“你又知道了?你结过婚吗?”
她摇摇头。
“那你还一付有经验的口气?”
“我当然有经验,”她天真地眨眨眼,“我当过这样的小孩。”
我们很有默契地没有进入这伤感的主题。这是美丽的杭州,没必要在西湖旁谈她的童年,我的婚姻。
她点了珍珠奶茶,我点了杭州绿雨啤酒。我们主客易位,想要藉此了解对方。
我点了菜浦蛋、三杯鸡、糖醋鱼片。她胃不舒服,我点了一个皮蛋瘦肉粥。
我点完合上菜单,她祭拜似地向我合掌点头,“今天你请我吃台湾的菜浦蛋,明天我请你吃杭州的香椿炒蛋。”
“等一下,你刚才不是说要请客吗?”我说。
“你怎么这么小气啊?斤斤计较……”
“我只是不想剥夺你请客的快乐。”
“什么是菜浦?”她问。
“就是那种脆脆的萝卜干。”
她玩着筷子,突然严肃地问,“你是菜浦,还是蛋?”
“什么意思?”
“你是菜浦,还是蛋嘛?”
“我……”我摸摸下巴的胡须,“我应该是珍珠奶茶。”
“喂,你很烦耶!”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就是一个心理测验,不用想太多。直接回答就好。”
“那我是蛋吧。”
“为什么?”她问。
“我是做sales的,我很圆滑。”我反问,“那你呢?”
“我铁定是菜浦!”她说。
“为什么?”
“我就像萝卜干一样,硬硬的、辣辣的,很难搞的!”
“那我们在一起还挺配的嘛!”
“对啊!你说有多少朋友,匹配到有一道菜是以他们来命名?”
“那我想到一道更适合我的菜……”
“哪一道?”
“蕃茄炒蛋!”
“不不不,蕃茄炒蛋还不够浪漫……”
“那要哪一道才浪漫?”
“蕃茄蛋‘炒饭’!”她加强了“炒饭”那两个字。
我笑出来,“你也懂‘炒饭’的意思?”
她老谋深算地点头。
她什么都懂。
我们同时点了菜浦蛋和蕃茄炒蛋。点了菜后,我们看着彼此,突然没话可讲。好像我们千里迢迢地赶到这,一旦到了目的地,就该功德圆满、立刻解散。再多逗留,都是反高潮。
我对”反高潮”特别敏感。和Amy整场婚姻,就是反高潮。如果一切结束在婚礼那天,也许对我们都好。
“奶茶来了!”服务生走上来,我如释重负地宣布。
服务生把奶茶放在桌上,她要了两根吸管,一起插进杯中。
“我用红的,你用白的。”她宣布。
“我也可以喝喔?你这么慷慨?”
“只准你喝茶,珍珠都是我的!”她边吸边说。
“你不会点珍珠奶茶,”我说,“你应该跟老板说:‘去冰、减糖、多珍’!”
“什么意思?”
“不要冰块、糖少一点、粉圆多一点!”
“喔……”她故意发出学到新知的赞叹声,“那要不要说‘加椰果、仙草、芦荟、布丁、咖啡冻、寒天、乳霜’?”
“天啊,你很内行嘛!”
“我不内行,但我上网。”
“我也上网,但不像你这样内行。”
她得意地眨一只眼睛,“算你嘴甜,你可以喝一口。”
我前倾、靠近吸管,头碰到她的头,吸了一口奶茶。
在台湾时,从来不知道奶茶这么好喝。
邻座大声的交谈声打断了我甜蜜的片刻。我放下吸管,回到90度的坐姿。我透过白墙上的洞看着邻座的客人。他们用台语的交谈,音量之大、神情之自在,仿佛这是台北他家的厨房。
“这是台湾话吗?”小蕃茄问。
我点点头。
“你会说台语吗?”她问。
“当然会啰。”
“说两句来听听吧。”
“说了你也听不懂。”
“你怎么知道我听不懂?”她用台语抗议。她台语的腔调,好像老美讲中文:每一个字的音都过度强调。
“怎么,不标准啊?”她问。
“很好了,比我的上海话好多了。”
“那就是很差的意思啰!”
“你怎么会讲台语?”我问。
“看吴宗宪的节目啊!”
“他在节目中讲台语吗?”
“总会来个两句嘛!”
她拿起筷子,当做麦克风,睁大眼睛,模仿吴宗宪的语调,“嘿嘿,欢迎收看《我猜、我猜、我猜猜猜》!”
我被逗笑了。她低头,用白吸管喝了一口奶茶。
“喂,你用错吸管了!”我提醒她,“你是红的,我是白的。”
“胡说!明明我是白的,你是红的。”
“我是红的,你是白的啦。”
“这有什么关系?你有传染病吗?”她问。
我摇摇头,“据我所知是没有。”
“谢谢你讲得这么笃定,真让我放心!”她讽刺。
“那你有吗?”我问。
“会传染的?”她假装深思,然后说,“没有!”
“那不会传染的呢?”
“不会传染的,你不必知道。”
“那你尽管喝吧!”我把奶茶杯推到她面前,“随便用哪一根吸管。”
她喝完,让我接力。我用她的吸管喝,没有犹豫。
“台湾好玩吗?”她放下充当麦克风筷子,两手撑着下巴看着我。她有一种本领,就是问再怎么琐碎的问题,姿势和表情都可以一往情深。她知道自己有这个天份,而且毫不犹豫使用它。
“台湾……”我看着她期待的表情,不知要从何说起。阿里山、日月潭、还是Room 18……
“听说阿里山很好玩……”她说。
“你怎么知道?你看起来不像喜欢爬山的样子。”
“喂,你什么意思,我爬过长城的!”
“真的?”
“嗯……我是坐在大巴士里啦,不过也下来吹了一下长城的风。”
“真委屈你了,千万别着凉啊!”我讽刺。
她不以为意,兴奋地说:“我们去台湾玩好不好?”
“当然好啊。”
“什么时候?”
“快了吧。”
“为什么现在不能去?”她问。
这要从何说起?
我想了一下,慢慢地说:”记不记得小时候,当你第一次发现其实没有圣诞老人时,你问妈妈:为什么没有圣诞老人?妈妈说:孩子啊,你长大后就会懂了!”
“你胡说些什么,这跟去台湾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不能去台湾?你长大后就会懂了。”
“你讲什么东西?我完全听不懂。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不能去台湾,只是逗逗你。”
她睁大眼睛,喝她的珍珠奶茶。我想:不一定要去台湾,她这一刻的表情,已经在台湾了。
“我从小就知道没有圣诞老人,”她嫌恶地看着我,“你怎么这么天真,还真相信过?”
她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聪明!
“我先跟你预约,到时候可以去了,我第一批赶去。”她说。
“我带你去喝珍珠奶茶、东区粉圆……”
“什么是‘东区粉圆’?”
“跟珍珠差不多的东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可以用同一根吸管吗?”她问。
我停顿,是去台湾的浪漫想象美化了这个问题,还是这个问题本来就美?
我摇摇头,“‘东区粉圆’不用吸管,用汤匙。”
这是当时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回应。
(《我的心跳,给你一半》已由北京作家出版社出版,各书店均可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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