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车，我拿出票找座位，她说：”别看了，我们坐上层！”

    “可是我们的位子在下层！”我说。

    “位子空得很，干嘛坐人家屁股底下。”她打我的肩。

    走到上层，刚好有一排有两个空位。她说：”我坐靠窗的位子好不好？”

    “没问题，刚好我喜欢靠走道！”

    “老人家都喜欢靠走道！”她说。

    “怎么说？”

    “你们希望上厕所方便嘛！”

    “我只是喜欢伸展手臂，”我反问，“那你为什么喜欢靠窗？”

    “不被打扰！”

    “你看起来很活泼，其实是个孤僻的人对不对？”我说。

    “你看起来很孤僻，其实是个’极度’孤僻的人对不对？”她反击。

    “我不孤僻啊，孤僻的话，怎么会大老远跑到上海来？”

    “就是因为你大老远跑到上海来才证明你孤僻！你跑到上海，躲掉了台湾很多东西。”

    我反击：“那你呢？你跑到杭州，是要躲什么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要躲东西？搞不好我去杭州，是为了找一些东西…..”

    “找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眨眨眼，胸有成竹。

    “我最怕这种回答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

    “因为‘到时候我就知道的事’，通常都是坏事。”

    “你怎么这么悲观？”

    “我不是悲观，我只是记性好。”

    “你记起什么了？”

    “我前妻第一次彻夜不归，我问她到哪里去了，她支吾其词，最后也是给我来这么一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结果呢？”

    “结果我到时候真的知道了！她那晚没回家，是跟另一个男人约会去了！我真希望我到时候不知道！我真希望我永远不知道！”

    “可是你若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会痛苦。长痛不如短痛，还是知道的好！”

    “大家都喜欢说长痛不如短痛，我从不相信这句话。我宁愿相信‘无知就是福’！”

    “无知哪是福？你想想看，如果你不知道，今天你也不会去杭州玩。”

    “不会吧，如果我不知道，我还是可以去杭州玩，只是不是跟你，而是跟我前妻。”

    “喂，你常会在一个女人面前谈另一个女人吗？”她质问。

    “我从来不干这种事。”

    “你现在不就在做？”

    “你是女生，不是女人啊！”

 

    车起动，震了一下，自然地把我们的对话震断。她从包里拿出刚才吃的馒头，原来她买了不只一个。

她解释，“巴比馒头，一个五角，我买了两个。”

    “太好了，我喜欢吃面食。”

    “台湾人也喜欢吃面食？”

    “台湾人喜欢吃面食，也喜欢吃广东菜，也喜欢吃川菜，也喜欢吃蒙古烤肉。”

    “这些我都在台湾电视上看过，不过你们吃的蒙古烤肉，蒙古没有。”

    “这不是很好吗，我们把蒙古菜发扬光大了！”

    “那我们这里吃的台湾菜，台湾有吗？”

    “当然有，只是味道不一样。有机会时，你要去尝尝地道的台湾菜。”

    “我已经尝过啦……”

    “尝过了？”我问。

    “是啊！可惜……”她夸大地宣布，“你不是我的‘菜’！”

    我对她的用字感到惊喜，对她的宣告若有所失。

 

    火车走了几分钟，窗外的景色跟上海市大不相同。枯木后的小砖房，对比着我和小蕃茄第一次见面身后的东方明珠塔。黄昏逼近，窗外的光线越来越暗。像是同意分手的恋人，慢慢地转身走远。她看着窗外，一会儿就睡着了，右额有节奏地撞着窗子，呼应她的心跳声。我看得都觉得痛了，轻轻地把她的头搬到椅背上。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照顾别人了。Amy不需要我照顾，她从不会在车上睡着。她气质太好，不会在公共场所打瞌睡。

    车厢内的扩音器广告着碗面、西瓜、杭州龙井。小蕃茄被吵醒，要了一份西瓜，我点了一杯茶。西瓜不甜，小蕃茄吃了一口就不吃了。茶叶固执地不愿下沉，浮在表面和我的嘴唇打架。

    “上车就喝茶，你真是老头子！我以后就叫你老头子吧！”她说。

    “去杭州，当然要喝龙井！”我端起玻璃杯，故意装出一副品茗的模样，“你要不要来一杯？我请客。”

    “老头子，你知道龙井不但可以喝，也可以泡脚。”

    “泡脚？”我差点吐出嘴中的茶，“真是暴殄天物！”

    “上海有一家Spa，我冬天去过。第一步先让你用柳橙味道精油熏过的毛巾擦手，再喝一点姜茶，然后用龙井泡脚。”

    “你真是好命！”我摇摇头，“我的毛巾只有汗臭味，没有柳橙味。”

    “按摩完后还请你喝枸杞茶！”

    “枸杞茶！”我看着手中的大玻璃杯，突然喝不下去，我放下杯子，“你不是个穷学生吗？怎么有钱去这种地方？”

    “我只是说我去过这种Spa，没说我付钱享受过。”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有这些服务？”

    “因为我在那边做过。”

 

    小蕃茄从来没有提过她曾在Spa打工，那是我这趟旅程发现她的很多秘密的第一个。

    “你会按摩？”我问。

    她点点头，“我手劲挺强的。那时候客人常指定我。”

    “我一定不会指定你。看你这么娇小，很难想象你有力气。”

    “那你看人的眼光太差。”

    “这倒是真的……”我低头默认，然后话锋一转，“那我有没有看错你？”

    “我哪知道？我连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哪知道你有没有看错！”

    “我眼中的你就是一个快乐单纯的小女生……”我故意简化，等她回应。

    “喔，什么，你是在说我吗？”

    “我看错你了吗？”

    “你知道怎么样才能培养看人的眼光吗？”她语意深长地说。

    “怎么样？”我好奇地问。

    我们对看一眼。

    “喔……”她摊开手，“我不知道，我是在问你。我没有答案。”

    她总是这样，在我以为她要深刻的时候，突然又变得无厘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