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情人节(之三)
王文华
情人节,是表白的时候。
小时候谈恋爱,喜欢为赋新词强说愁。表白的台词,都是像卡车一样重的古诗。
高中国文课学到汉朝的乐府诗《上邪》,其中两句特别打动我:第一句是「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另一句是「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天地当然永远不会合在一起,所以我永远不会和你分开。当时我拍案叫绝,大叫:「这就是我要的爱情!」高中毕业时,我写了封情书给喜欢的女生,情书最后写着:「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封信让我从高中毕业,也从她的人生毕业。她大概被我吓跑了,再也不敢跟我联络。
但我没有学乖,大一时我认识一个中文系的女孩,我想:乖乖,这下她可以欣赏我引用的古诗了吧!我喜欢她,但不巧她已经有男友了。我到图书馆找她,她不在座位上,但从椅子上挂着的包包可以看出那是她的座位。于是我找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唐朝诗人张籍的《节妇吟》: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写完后,我把纸条夹在她正在读的《中国文学史》课本中,人就走了。
我原以为这是最潇洒的表白方式,没想到第二天她告诉我,谢谢我写纸条给她,她男友念给她听了。
我不死心,一个礼拜后写了封信给她。这次寄到她们系上,她男友不可能看到。信末我引用李商隐的「无题」: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回信给我说:
「我也喜欢李商隐的诗。不过『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出自《无题》,但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出自他另一首诗《锦瑟》……」
我看到这儿就傻了。信后面的内容,我也不记得了。我跟她,当然后来也只能「此情可待成追忆」。
高中毕业后20年,我写了一本小说,叫《61 x 57》。这本书说理想的爱情,应该是「相乘的」,而不是「相加的」。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两个人在一起,如果只是把彼此原本有的东西凑在一起,生不出新东西,那没什么意思。两个人在一起,因为彼此的个性和兴趣不同而互相激发,把对方生命中还没爆发的潜力喊感情诱导出来,这才叫爱情!相乘的爱情,是指不跟那个特定的人在一起时,我的某种生命力不会发挥。跟她在一起,某一个我不熟悉、却更好的我就出现了。这样的爱,不是「相加的」,是「相乘的」。
这是我用白话的方式,诠释「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花了20年、无数个自己和对方的心碎,才稍微搞懂一点点,是的,一点点,爱的道理。
正因为我懂一点点,所以我也知道:很少人,包括我,真正能达到那种「相乘」的境界。但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是朝那个境界努力迈进的痕迹。痕迹,本身就是美了。
现在年纪大了,很少再用诗词告白,常用的,是眼神。碰到听得懂的女生,我们就爱了。碰到听不懂的,她可能以为我有结膜炎。
我听过最酷的表白的话,是在电影《征服情海》(或译成《甜心先生》,英文片名“Jerry Maguire”)。汤姆克鲁斯和老婆芮妮齐薇格分开后,才猛然发觉自己过去错了。一晚,他搭夜班飞机回去找老婆。老婆家的客厅一大群朋友在聊天,汤姆克鲁斯突然出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于是汤姆克鲁斯就在众人之前,对他老婆讲了一大串剖心挖肺、冠冕堂皇的话,然后她老婆喜极而泣地说:「闭嘴。」汤姆克鲁斯错愕地停下,还以为老婆要把他赶走,没想到芮妮齐薇格哭着说:「你什么都不需要讲,当你进门说Hello的那一刻,你已打动了我!」
也许最浪漫的告白,只是适时地出现,说一句真诚的Hello。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