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企业工作时,接受采访或参加活动,别人给我的头衔是「迪士尼电影公司行销经理」、「MTV电视台总经理」。前年开始不上班了,苦了要介绍我的人。于是我当过「知名作家」、「行销达人」、「职场专家」、或「史丹佛MBA」。最近常被叫到的,是「爱情教主」。
「教主」?蔡依林是教主,我只是怪叔叔。我如果不是我,而是一个不认识我的人,看到我这样一个快40岁、还没结婚、没几次恋爱经验的男人被称为「爱情教主」,一定会想:别闹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跟「爱」这个字解下不解之缘。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是写爱情的。高中时发表第一篇的文章,叫「飘落」,写学校门口一位卖茶叶蛋的孤苦老人。「生命飘落,我没有买茶叶蛋,却已尝到苦果」。在那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我的愁比爱多。
像所有文艺青年,我去编校刊。像所有编校刊的人,大部分的文章都是用不同的笔名自己写。那时对爱情不屑,崇拜的是罗大佑的长发,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对忧国忧民的我们来说,爱情很肤浅。写爱情,甚至谈恋爱的人,都在招摇撞骗。
这种想法延续到大学。上了大学,当然开始谈恋爱了。但文学创作,还是要有严肃的主题。我念的是外文系,在课堂上学了各种文学理论和技巧。下课后,我迫不急待地用在作品中。那时的小说像字典,有着艰涩的文字,却没有新鲜的感情。
真正写爱情小说,是到美国念书以后。留学生活苦闷,对爱的渴望就更高。在台湾觉得是「恐龙」的女生,到那里都当作宝。我看到在美国的华人,包括我在内,把爱,当成化解乡愁、对抗疏离感的工具。如果没有家让我们建立归属感,爱至少是中途的休息站。
于是我在短篇小说集《旧金山下雨了》中,写了好几篇爱情故事。那些故事没有加州阳光的灿烂,充满了倾盆大雨的悲欢。
但我真正被归类成「爱情作家」,是2001年的《蛋白质女孩》。这本所谓的「爱情小说」,本质是反爱情的。因为它用冷嘲热讽的笔法、尖酸刻薄的观点,把都会上班族的爱,彻底地戏弄了一番。
《蛋白质女孩》畅销后,我变成「爱情专家」。变成「爱情专家」后,每个人都跟我「谈」恋爱,但很少人爱上我。一位我追求过的女生告诉我:「《蛋白质女孩》把男女之间所有招术都拆穿了,你一定很有经验。和你谈恋爱,就像跟妇产科医师亲热一样,既没安全感,也不好玩。」
大人冤枉啊!小的其实没什么经验!《蛋白质女孩》写的故事,大多是我观察所得。我不是「爱情专家」,顶多只是一个「爱情记者」。
她当然不相信,男朋友没做成,我勉强答应成为她的顾问。
她不相信,写《蛋白质女孩》之前,我就不是情圣。写了之后,也没变成入定的老僧。《蛋白质女孩》畅销后,我谈了一场恋爱。过程中,我犯了所有我在书中警告读者的错误:太早跟对方说「我爱你」、太晚承认两人不适合、天真地相信破镜可以重圆,最后只是不断地在原地转圈。多少夜里,我绝望地看着自己写的书,希望从其中得到一点智慧。我的文笔,远远超越了我的行为。
《蛋白质女孩》之后,我又出了《61 x 57》、《倒数第二个女朋友》两本爱情小说,书很畅销,但我变得越来越小。渐渐的,「爱情专家」的头衔遮盖住我其他的身份,包括专业经理人。参加行销演讲,主持人介绍了我的学历和工作,最后说他知道王文华还是因为《蛋白质女孩》。当我写职场的文章,编辑会很客气地告诉我:「王先生,您写得很好,但可不可以再《蛋白质女孩》一点!」
「怎么说?」我问。
「可不可以压韵?」
你千万不要误会,这不是埋怨,其实当「爱情专家」,有很多福利。首先是女人缘特好。我的女性朋友,半夜三更会来敲我的门,不是要跟我一夜情,而是来跟我交心。我披着棉被、揉着眼睛,却还能以Ph. D的理论基础,和电视名嘴的锋利口气,剖析她为什么该离开那个男人。从我那「大江东去浪涛尽」的自信表情中,她绝对想不到,其实不久之前,我也跟她一样惊惶失措,病急乱投医。只是我不好意思去问另一位「爱情专家」,唯一能求助的只有好莱坞电影。
当「爱情专家」的另一项福利是:还是有美女会把我的书和我的人混为一谈,莫名其妙地爱上我。我当然不会告诉她,其实我没有我写的角色那么潇洒、浪漫。不过我也不会占她的便宜,事后让她发现我也不过如此而已。我不是专家,但至少知道:地基不稳的爱,最后两个人都会被活埋。对于这类的美女我只好忍痛疏远,像教授避诲师生恋,像黑夜慢慢送走白天。
这样下来,轰轰烈烈的恋爱就少了。一次上内地一个电视栏目,主持人直接问我:「你对爱情很了解,却到现在还没结婚,是不是『爱无能』?」
爱什么?
当时我听到这三个字,觉得比「性无能」更要羞愧。你若说我「性无能」,我无所谓,毕竟没人把我当超级种马。但你说我「爱无能」,那我还当什么爱情专家?这就好像是说电机系的教授不会用录影机,美术系的系主任不会刷油漆。吾道一以贯之,爱情而已矣!若是爱无能,就不用混了!
但混不混这一行无所谓,是不是「爱无能」比较重要。从上海回来的飞机上,我把最近喜欢过的女子的名字写在纸巾上,猛然发现:这几年来我很少有「完整的爱」,只有零星的「爱的感觉」。
完整的爱你知道是什么:一见钟情、天天见面、一天打十次电话、上电影院看每一部新片、想要结婚、买房子、生小孩、一起变老。
零星的爱的感觉,是喜欢她的发型、想摸她的脖子、爱听她说某一个英文单字的声音、着迷她生气时拧眉头的表情。如果时间静止,我愿意一直停留在她做那个表情的剎那。但时间是流动的,静止画面结束后,她要去出差,我要去录影,而我们似乎都没有,早早把下一次约会时间讲好的决心。
老天!这不就是「爱无能」的征兆吗?明明有爱的感觉,却没有把它变成爱情的能力!就像天空是一片乌云,却连下一滴雨都不愿意。
「性无能」还可吃药,「爱无能」能吃什么?
当我怀疑自己可能染上这可怕的隐疾后,我力求镇定,并利用我小小的名气和空服员调情,跟她交换了手机。回到台北之后,我明察暗访了一番,宣称是为了电视栏目做研究,其实是要看多少人跟我有同样的毛病。
然后我发现:身旁有很多爱无能的人。
他们都是30几岁的异性恋者,有不错的条件,过去也谈过恋爱,曾经劈腿,也曾被劈。但现在下班后都宁愿在公司上MSN,搞到八九点。离开公司只想去做瑜珈和敷脸,没兴趣在电影院等人或排队。
Why?
太压抑了吗?
没那么简单。
也许他们过去都爱过,知道费尽全力的爱是多么辛苦。如果没有遇到真正心动的对象,还是不要轻易付出。嘿,林志玲若爱上我,我当然奋不顾身、十项全能。但捷运上擦肩而过的可爱女生,嗯……还是回家看电视吧!
也许他们不爱久了,忘了爱的滋味,也就甘愿把生活降低一级,从其他事物中找乐趣。就像糖尿病人少吃甜的,还是活得很好。没有爱的人忌了爱,虽然不方便,但还是活得下去。
也许他们事业有成、年纪大了,不愿再配合别人。谈恋爱是要卑躬屈膝、随时妥协的。你若已然习惯了睡成「大」字形,谁愿意再缩成「1」。环顾四周的朋友,不管已婚或未婚,真正好的爱情很少。所以大家愿意为爱付出的代价,也就降低。
也许他们觉得「完整的爱」不可靠,零星的「爱的感觉」就可以饱。于是伴侣像牙刷,三个月换一支。「你不会觉得空虚吗?」「不会啊!那些从头到尾只用一支牙刷的人,也不见得有一口白牙!」
也许正因为他们爱过,所以对爱有更高的标准。家家酒和一夜情,没办法引起他们的兴趣。这种人要嘛就是自怨自艾、孤苦一身。要嘛就是压中头彩,变成赌神!
我不知道我是哪一种,我相信大多数和我一样的单身族也不知道。我们并没有把单身当作一种光荣在信守,只是把单身当作一种状态在接受。就像夏天的艳阳,不舒服,但死不了。防晒做得好,搞不好还可以晒出漂亮的古铜色。
明天又要去演讲了,讲的是我拿手的爱情。台下会有期盼的眼光,希望这位爱情专家的某一句话,能对所有的问题提出解答。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我希望他们继续保持这种幻想。爱情艰难,单身的国度处于无政府状态。如果专家的存在能增加大家的安全感,我会珍惜这个皇冠。
还有,空服员打电话来了,我们约定共进晚餐。谁知道呢?也许她能治好我的爱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