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门手艺，生计之外，尚能活命。

江盈科《雪涛谐史》载：“沈青霞重忤严分宜，遇害。其子三人，皆逮系诏狱，遂毙其二。第三子讳襄者，号小霞，在狱中，工画梅，诸中贵求为画梅，时有赠遗，借以不死。久之，分宜败，朝议褒青霞忠，遂官小霞，除授临湘令。后人追论小霞狱中不死，只吃着梅。罗汝鹏笑曰：‘好到好，只亏他牙齿不酸。’”很是蹊跷，会画之人，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1959年春，因被打成“右派”，在戈壁滩过了一年多劳改生活的高尔泰，突然被召回兰州。因为会画画，他幸运地以画家的身份，参与建国十周年大庆制作工程，而此后不久这里即发生了大面积饿死人的现象。内衷苍凉，心情悲壮，无论如何活下去，已然人生信仰。

陈丹青当知青时，因有绘技之长，被抽调去社办工厂画骨灰盒，“我画过六百多个骨灰盒，就是为了不下地能分一口粮食”。至于题材，不过青松白鹤、旭日东升之类，算不上创作，充其量是一种具有技术含量的活动，久而久之，竟至沉浸状态，十分珍惜当下的来之不易。我的画家朋友周恒也给我讲过他当年走村串镇画棺材之经历，这大概是画工中最卑贱者。画棺材不能提早，需在人死后入殓前的当间急就，这活还不能到处张罗，属夜半敲门找上门的生意，太多人生中的不幸，总是突然发生，故曰用你时有多热情，不用你时便有多冷漠。

我的同龄人中，因此得益的例子尚有许多。那个年代，掌握绘画技艺者，真就稀缺。凡遇展览之类的任务，需抽调各单位的能工巧匠，集中会战。不比现在，多数程序均可交由电脑完成，那时从图案到文字，从底色到勾边，皆手工完成。一个大型展事，耗时一年半载不足为奇。也没什么报酬，只为暂且脱离繁重枯燥的生产一线，姑为一种曙光乍现的荣誉。“三结合”创作队伍中，领导出主题，群众出生活，画家出技法，技法之外，既无主见，又无主张。很多人假装很忙，事无巨细，精益求精，一则领导满意，种豆得瓜，还真就出过一些抛开题材论技法的好作品；一则拖延工期，好在此多呆几日，外出就餐是一种现代行为，食堂打饭已属改善。有“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一句，可断为“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也可断为“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此间所有的人巴不得都想断为后一句。领导批评，说明自己还可做得更好，还有利用价值。是亲必顾，是邻必护，同好间也由此结成对你有益无害的圈子，《围炉夜话》说“滥交朋友，不如终日读书”，那个年代恰好相反，好在物质生活简单，人际关系也相对简单。凡是过往，皆为序章，我所知道的太原相当一批老画家，从此入道，相当一批老书家，自抄写大字报起家。

时风变迁，正因其中的好处，家长指望孩子学门手艺，不指望成为大树，只为将来好混口饭吃。尤其对于一些家庭，一旦戴上四类分子的帽子，随即成为政治贱民，提干、当兵、上学等等改变命运的途径，意味着同时对你关闭，学门手艺，真就权宜的活命。绘画行当的热门，由此可见一斑，凡遇开工，城南城北骑车涌来一批想往青年帮衬于左右，支脚手架，换洗笔水，可谓一呼百应。其中的木匠，顺带为画家打几件家具，司机可为之搬家拉煤救个急，既非可用工种，只得谨惧菲仪，登门求教，制胜之道在人也在器，历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