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时代都有其反向的力量，暗流涌动而不被觉察。

叛逆是少年性格的一部分，此即所处时代的反向作用力。寿星齐白石壮年时自治“一切画会无能加入”印章，便是活脱脱的叛逆宣言。余生也晚，最初见到的叛逆，发生在知青身上。九一三事件后，其普遍不再相信，“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随后不再满足于指定，开始手抄本，听敌台。万物皆媒，生活无处不阅读，之后悉数解禁的一批正规出版物，当时均为官方认定的不允许，禁书之外，人们更钟情于偷偷摸摸的手抄本。麦克卢汉说“一切权力归根结底是信息权力”，偷听敌台便是获得信息以外的信息权力之争取。内心纠结、无所适从之人，提前看到了事物的本质，山呼万岁当间，沉默便是叛逆，大批判年代，一个敬词便是叛逆，异口同声颂圣之时，靡靡之音便是叛逆，不是邓丽君叛逆，而是偷听邓丽君就是一种叛逆。

有次理发，理发师说她老公也留胡子，一问年龄，同岁。她不解为何至今不剃掉，我说这是时代审美的残存，其有所不知，这分明还是那个时代叛逆者的自秘符号。就如同当下青年人不信官媒、不看春晚，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判逆方式。我的胡子自长出后，一直留着，说好听些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中间曾刮光一回，感觉凉风飕飕，好似没穿裤头，他人眼光异样，自己无地自容。同时还留有大鬓角，前几年斑白，不再保留。

春满旧山河的八十年代，满大街都是出格的年轻人，穿喇叭裤，诵朦胧诗。不喜欢落入窠臼规则，且要挣脱束缚，一派盎然生机，一路高歌欢进，都是对刚刚走出艰难时世苦难民族的人道补偿。谁也不会告诉以后的世界会变得怎样，只是对现实不满，对相反世界想往，对未来之事过分期待。秩序重构，个人价值得以挖掘，向上的通道对所有人打开后，草木荣，天下春，理想主义者的无限活力，瞬间释放。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敢于揭示真相者，不是为了让世界变坏，而是更好。无关生老病死的文艺，却关乎国运，思想启蒙以文艺复兴的形式呈现，至今听到老栗、崔健等人的名字，仍会肃然起敬。

那个已死的时代，只在亲历者心中留下片段记忆，留给我的，还有自己的一撇沧桑秋白的胡子。理发师诱导说可以焗一下，我问价格，她便认真起来，“按一个头收吧不合适，按半个头收吧不够麻烦”。其也好心，“算了吧，焗油有害，头顶倒能散发，胡子都得吸入鼻腔。干脆刮剃吧”，我则敷衍，疫情以来出门必戴口罩，看不出花白来，反觉面嫩些许。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我的使命，每项使命又是通向自我的命途，又是对这一命途的悄然召唤。觉醒之人只有一项使命，寻找自我，固守己见，沿着既定方向端直趟下去。固守己见，便是心中坚守一生，除却内心的自我，还有形象设计过的自我。山河隔代，千年不复，人生意义惟有寄托于此，才算意义。

不再年轻的多数人，赧然将曾经的叛逆隐匿，从此只字不提。回归所谓的正常，不过就是努力适应当下社会，谋个一官半职，坐以待币，否则不算成功。殊不知他们的成功，未必适应于社会，只是利用了社会。直怀疑他们叛逆的初衷，不过生理反应，而非思想触发，当初不过是顺应了叛逆的大潮流，今日则顺应了不叛逆的大环境。习惯于特权，平等即为压迫，习惯于唯诺，叛逆无疑反常，未几，当年的叛逆者转身蜕变为当下叛逆者的消防员。齐王好竽，客乃善瑟，拙于适应者，不是无能，终究迈不过一道无形之槛。只因人在风中，聚散不由你我，一股岁月的飘零感油然而生。即便强大，也感孤单，何时同道离去；桃花千尺，云天高义，谁人为之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