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层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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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处在各自的位置,也交际在各自的层面,各阶之外或有往还,却少之又少。
独无兴趣见大人,为知趣文人,侥幸得志,却黄粱未熟,降志辱身趋前,自讨没趣。 王鼎钧《国王是人生的一个角度》一文讲到一则故事,说某人在御花园拦路下跪,自称受人陷害,求万岁爷救命。皇上问他是干什么的,对曰:“二十年来,小人一直给万岁爷赶车。”皇上命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脸,却说:“从没见过你。”侍卫呵斥,命他滚蛋。他慌忙离开。皇上注视着其背影,若有所思:“回来!”遂对左右说:“他的确是我的车夫,我看到他的背才想起来。”皇上与车夫之间,相隔十万八千里,连一个正眼的交集都不会有。草间苟活者,一钱不值,被压榨到每一根汗毛,也不会引来丝毫的恻隐。劳累多的收入少,权力多的同情少,其关心的是府库的盈与亏,囷仓的虚与实。挑菜之佣,提筐之妇,踯躅田间,彷徨陇畔,民生只是种状态;忍饥搜掘,含泪而归。稚子凄凉,合家对泣,百姓只是个数字。
阶层间的漠视,最终导致仇视。日月所照,莫不尊亲,君臣之义,如何能废,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虽曰君为臣纲,君臣共治体制下,笙磬同音者少,君看臣,有贤臣小人之分,臣待君,有明君昏君之别。君臣尚且如此,朝野之间,可想而知。
秦失其鹿,楚汉逐之,上层拼命维持现状,下层竭力推行革命,由此,吊民伐罪,镇压异常残忍,犯上作乱,反抗毫不留情。汉娜·阿伦特《论暴力》说恐怖与暴力关系,“暴力在摧毁所有的权力之后并没有退场,恰恰相反,它依然掌控全局。正当此时,作为政体的恐怖就会产生……在恐怖能够全面笼罩、为所欲为之前,各种有组织的反抗必须消失”。国债累累,众生愦愦,四海沸沸,民心惶惶,人民铤而走险,或流而为盗贼。柳诒徴《中国文化史》说“古人立国,以测天为其急,后世立国,以治人为重”,三代以下,皆“以治人为重”之国。鲁迅《谈金圣叹》云:“成则为王,败则为贼。贼者,流着之王,王者,不流之贼……所区别者只在‘流’与‘坐’,而不在‘寇’与‘王’。”东荡西除,南征北讨,成王败寇的五谷轮回式循环往复,丑陋恩怨,几成千年规律。
一念之仁救人多,一念之忍杀人夥。若有一嗜好,也关民命,《促织》篇尾有苛论:“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上一阶层足以决定下一阶层生死,下一阶层也能改变上一阶层命运,此即载舟覆舟规律,也西谚所言“国家是一辆车,官吏是车夫,人民是主人,车夫有能力,人民有权力”。
诸夏之大,南北差异;人民之众,阶层分明。有博识者云,阶层与阶级的划分,皆以社会资源之占有状况为基础,阶层强调社会性,阶级更具政治性。阶层之间的共存,乃社会改良的前提;阶级间的对立,是社会革命的基础。阶层间的流动趋缓或固化,自会形成权贵互利,下层互害,养痈遗患则危矣。世代贫穷之人,由此不再思谋如何致富,只想着打土豪,分田地,土豪则拼力维稳,宁可亡国,不可亡财。强人对于权力集中的渴望,必伴随穷人对于财富不均的怨恨,同时兼有无知者对于乌托邦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