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年,苏东坡因反对新法,被贬黄州。宋神宗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这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夜里,东坡居士解衣欲睡时,看到月光自门缝射入,洁白的月光勾起了这位大才子的情趣,于是欣然起行。但四下无人乏同游共乐,他便到不远处的承天寺,找他的朋友张怀民去了。还好,张也未睡,两位雅士便一同在庭际中散起步来。说到这里,想必都猜出来了,这就是东坡居士那篇著名的短文《记承天寺夜游》开首部分所叙述的。称它短,因为其全文只有八十三个字。接着文章又说:月光铺地,有如积水空明,水中又似有藻荇交横,原来那是竹柏的枝影啊!行文至此,是可以大肆渲染,浓墨重彩一番的。风花雪月在文人笔下从来都是永恒的主题。前朝曾把酒问月的李太白就是位写月的高手,“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他的诗句,“月色醉远客,山花开欲燃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是他的诗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也是他的诗句。就是东坡先生自己也写过一些这方面的诗词,除却那首妇孺皆成诵的《水调歌头》外,尚有“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狂风妒佳月,怒飞千里黑”“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等等的佳句广为传口。但他这次却没有按常理行事,而是笔锋一转,禅意地写了一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后收尾。好不耐人寻味!宋人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序云:“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而风雨忧愁辄居三分之二,期间得闲者才一分尔。”东坡先生另有诗述“闲”:“闲似忙。蝴蝶双双过短墙。忙似闲。白鹭饥时立小滩。”也有禅意。
四时风月属闲人,沈复《浮生六记》中,也有一段悠闲生活描述:“晓月时对窗翻卷,是我翻书还是书阅我?夏日泛舟,以荷为伞,沉睡不知光阴之须臾;秋日远足,最好迷失而不知归途;向晚庭院,倚靠相背,闲话短长;踏入花径,无需知晓前途方向;雪夜里,生暖炉,促足相依偎,静闻雪落无痕。足矣。”到底还是世俗生活的“闲”,贴切而惬意。
崇祯五年十二月,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张岱先生此时披了棉裘,点了火炉,坐了艘小船,独往湖心亭看雪。回来后就写了篇《湖心亭看雪》的百字绝文,全文计一百六十言。张先生居西湖,写西湖,南北中西路,内景与外景,无一例外地予以涉足,为此结集有《西湖梦寻》。写过四季山色,写过月夜湖光,雪霁后的景致该是怎样的呢?“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样的描述可谓简约明快,透彻淋漓,角度可谓天人合一,汗漫无边。所谓“绝文”,绝于此也。到了湖心亭,见上已有二人铺毡对坐,一童子正在烧酒。于是张公被邀共饮,下船时,船家喃喃地说:“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这几年张宗子大热,以至于西湖偶下几片小雪,湖心亭便人满为患,遂有人觉得,只要祖上留些钱,当张岱并不难。
沈周也写雪,显啰嗦且少灵性,其《记雪月之观》云:“是夜月出,月与雪争烂,坐纸窗下,觉明彻异尝。遂添衣起,登溪西小楼。楼临水,下皆虚澄,又四囿于雪,若涂锒,若泼汞,腾光照人,骨肉相莹。月映清波间,树影晃弄,又若镜中见疏发,离离然可爱。寒浃肌肤,清入肺腑,因凭栏楯上。仰而茫然,俯而恍然;呀而莫禁,眄而莫收;神与物融,人观两奇,盖天将致我于太素之乡,殆不可以笔画追状,文字敷说,以传信于不能从者。”
晏几道身出高门,不慕势利,黄庭坚称之“人杰”,说他痴亦绝人:“仕官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一日深夜,黄侃令其子打着灯笼至学生陆宗达家,陆以为有什么紧要事,原来刚下火车的黄先生只是告诉他:“我在东北大学见到曾运乾先生,与他深谈两夜。他考定的古声纽中,‘喻’纽四等古归‘定’纽,‘喻’纽三等古归‘匣’纽,这是正确的。我的‘十九纽说’应当吸取这一点。”黄先生也一痴。《世说新语》记王戎语:“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人所钟,正在我辈。”其一语道破痴之真相。
苏东坡《记承天寺夜游》一出,几乎为月光月色的诗文划上了句号,一个“闲”字更道出了赏月的意境;张宗子《湖心亭看雪》成文,西湖美景再也撞击不出文人们奇思妙构的火花了,一个“痴”字好不生动好不动情。苏轼“闲”时,谪降左迁,处江湖之远;张岱“痴”日,清寒困顿,陷落泊之窘,然二人均能倨傲不阿附,逆况不消沉,书不申怨艾,抒不陈块垒,轻裘缓带,超脱轻重,羽扇葛巾,忘怀得失。寄情山水间,不亦乐乎,逍遥名胜中,不亦快哉!有了“闲”“痴”两个字,才可能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任天外云卷云舒。少了这两个字,虽金玉满堂高官厚爵,仍贪心不足欲壑难填。有了这两个字,才会举目全美景,何必入名山走大川寻仙乡览古迹,才会随时皆良辰,何须分丝竹辨钟缶遴黄道择忌宜。有与没有间,关乎大矣!
何为“闲”?明人汤卿谋《闲馀笔话》云:“予,闲人也。性好静,闭门兀坐,杳若深山,悠如永年,类禅家之寂。已而世事及我,一切遣往不问。我不累物,物亦忘我,遂流而为懒。既乃颓澹幽默,心忽倦去。投足一榻,作土木形骸,竟日不闻履声,且积而成病。寂也,懒也,病也,皆闲境也。而又佐以听雨之朝,看云之昼,临风之晚,待月之宵,浇书摊饭之馀,篝火篆烟之暇,皆闲境也。造物者秘为清福,而人不能享,以本无闲情教训。予独以闲情领受之,则天清地旷,浩乎茫茫,皆吾闲也,皆是助我闲话也。”
何为“痴”?程羽文《清闲供》云:“春去诗惜,秋来赋悲。闻解佩而踟踌,听坠钗而惝恍。粉残脂剩,尽招青冢之魂;色艳香娇,愿结蓝桥之眷。”蒲松龄《聊斋志异·阿宝》云:“性痴则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张潮在《情真与才趣》中道:“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痴而始真,似已成艺术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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