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航的幼儿园里还有两个回民小朋友,一个叫马一茗,父母开了个饺子馆,每天给孩子送饭。孩子的母亲热情地对妹妹说,如果没有时间,就把这件事交给她,她们家还是方便些。另一小朋友家就这样办了,每个月交给马家200元钱,马家送两个孩子的饭。(孩子们要在幼儿园吃三顿饭,这几个回民孩子都是在家吃早饭,在园内吃午饭和晚饭,这两顿饭都要送)
妹妹和妹夫尽管也忙得脚打后脑勺,每天早晨除了自己的早餐,还要给孩子单独炒一份,能坚持下来,也不容易(远航每天放学接得早一点,晚饭回来吃,这样就简化成了一顿午饭)。但是,妹夫执意要送,说要给某些人看看。给谁看呢?给他的父母和妹妹看。当年,他妹妹的孩子送幼儿园时,孩子在幼儿园吃饭,她妹妹的说法是和老师说了,让老师给看着点。他的父母(均为回民聚居社区的出身,爷爷现在还礼拜)却对此事都保持沉默。唯有他们夫妇对此一直忿忿:让汉族人给吃屎的孩子加小心,想什么来?就不能自己想想办法?现在他们的孩子长大了,他们迫不及待地向所有消极势力表明:回民的孩子有回民孩子的样子,要自己想办法克服。当他们把孩子的饭盒明晃晃在孩子的奶奶面前晃了又晃的时候,她的奶奶只心虚地说:“过去不知道有这种饭盒。”这是一句明显的托辞,保温饭盒问世得有三十年了。夏天,他们把孩子的饭盒落在奶奶家,里面的东西都馊了,有洁癖的奶奶也装作没有看到。看来她不愿面对这个现实。
孩子们的饭盒放在一起很好看,粉的,蓝的,柠檬黄的,美丽的颜色,美丽的坚持。只是没有赶上三个孩子的饭盒都在的时候,是分别拍的。我估计这是这几个回民孩子的人生第一课,他们从幼儿园的饭盒的单独摆设里,知道了自己的回民身份,从父母的辛苦不厌其烦的送饭,带饭的过程里,体会到坚持的力量,回民的尊严。
我的侄子,远航的表哥,当年上幼儿园时,因为离家近,爷爷奶奶也有时间,每天中午,都由爷爷送到幼儿园去,所以,侄子小时经常自己在家模仿:“叮咚,回民来了。”估计是他的爷爷去送饭按门铃时,老师说的话。如今,远航的爷爷也无声地对带饭表示了各种支持,经常给他们带点东西走:“这个明天留着明天给孩子带饭。”远航的菜谱一般是周一炒豆腐,周二炒鸡蛋,周三丸子……吃饭的时候,她和两个回民小朋友还能一起交流,她们成了好朋友。
幼儿园的老师看妹妹拍照,笑着说:“你是显摆。”但是,她是个挺聪明的人,开了好多年幼儿园,她什么都懂。她对妹妹讲了一件以前她遇到的事情,一个小朋友的父亲是汉族,母亲是回民,母亲告诉老师吃饭时给加点小心,不吃大肉。可是,一天,孩子的爷爷奶奶来了,郑重地对老师说:“告诉你老师,我们孩子可什么都吃。”大意是不许不给孩子吃大肉,孩子要营养全面。老师说她可以给几个回民孩子单独做,可是,孩子的爷爷奶奶很不理解的样子。
在给侄子选幼儿园的过程中,也涉及到了回民伙食的问题,一个幼儿园的老师说,他们那里有个回民孩子,她妈妈说让给加点小心。“那小心没法加,那孩子什么都不懂,吃什么都随便。”老师对我的汉族弟媳妇说。
今年夏天我听黑龙江的一个旅行社经理讲,他的一个亲戚媳妇是回民,媳妇不允许孩子吃大肉,可是,孩子的奶奶说:“就吃他们那点玩意能够吗?”他模仿的是离我家乡千里之外的黑龙江,可是,那个口气我太熟了。我太熟悉东北人了。东北回民聚居有一定规律,有些地方原来根本没有回民,一些汉族人也根本不懂,而且,都是些挨过的饿的,过年就盼着杀猪的穷人出身,在他们字典里,肉只有一种:大肉。“那牛肉(音又)也炖不烂呢?羊肉(又)太膻……”再补充一点这样的人的特征:喝牛奶基本都呕吐——乳糖不耐受。人类最早都乳糖不耐受,后来随着畜牧业的发展,人们发现牛奶是好东西,慢慢地就耐受了,但是,经过漫长的进化,还是有一部分,至今不耐受。由于地域和交通的发展,东北地区的一些农民过去几乎就生活在和牛羊根本不搭边的环境中。邻居大嫂子讲她在农村老家时,问在大连工作的姐姐找的对象姓什么,“姓从”,“咱屯子还没听过有姓从的呢。”大嫂子回顾得极为生动,对于一个过去的农村姑娘,很多事情都用“咱屯子”来衡量。同样,对很多人来说,如果咱屯子没有回民,那么回民就是不好的。对很多东北农村人,都是这么一个世界观。
嘲笑了半天东北人,没别的目的,就是插叙一段,回民不能靠着别人加小心,尤其是那吃屎的孩子,他什么都不懂。自己辛苦一点,为自己的母族多付出一点,没有任何可以抱怨的。回汉通婚中,回民立场非常重要,但是,群众基础也很重要,汉族一方人品差,阴奉阳违,或者,极为重视杀猪菜和凡是以“咱屯子”为标准的人家,你立场坚定也不能你能成功。
远航的经名叫阿伊莎,小的时候还没起名字的时候大家叫,有了大名,就不怎么叫了。一天,她的妈妈带着她要进门时,她指着门上的“堵瓦”说:“妈妈,我知道这上面说的什么,说的是‘这是阿伊莎的家’”。这权当远航给我们做的一首母族和伊斯兰教的儿童诗吧。和妈妈去一家清真餐厅吃饭,老板娘问她:“你叫什么?”她没有如同以往回答,而是根据当时特定的环境说了一句:“阿伊莎。”老板娘笑了:“阿伊莎可是好名字,我叫索菲亚。”这是既动听又有点凄楚的对白,万里的征途,千年的岁月,没有改变的,是人对母族文化的依恋。可是,又实在所剩无几。一天,爷爷给妈妈打电话,叫她路过传达室给他在网上买的东西捎回去,远航恍然大悟:“啊,是回民的东西,我和爷爷在回民的网站上买的。”
这就是远航所有的回民意识了,她还没有其他经历。侄子小时候,家里给太奶奶做年头,请了阿訇念经,我问他,他神秘地小声说:“他们说的是英语。”那该是回民孩子的第二课吧
远航是个不太爱说,爱阅读的孩子,我也很喜欢她,也和妹妹经常在一起憧憬她的未来。我的意见是,孩子完全以美育阅读为主,不抓成绩,不参加中国高考,去国外念高中,直接参加国外高考。妹妹当然完全同意,只要将来银子允许。不管世道怎么变迁,回民的前途怎样,远航将来受到的是何种教育,将来走到地球上哪个地方,我们没有任何疑义的是,我们都要她成为一个真正的阿伊莎。我毫不怀疑这一点,她的爸爸,妈妈,姨妈妮们,都坚持给她回民心理素质教育,我相信,善良乖巧爱读书的远航,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阿伊莎。而且,坚持自己的民族本色,有自己的民族自豪感,永远是人类的文明行为,在一个健康文明的社会里,阿伊莎只会如鱼得水,大大方方地做下去,而不会含糊其辞,羞惭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