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是我童年时的邻居姐姐。她比我姐姐稍大了一些。经常来找姐姐玩。
她是后妈。经常穿一身很旧的蓝衣服，里面也没有毛衣，是那种一点也不好看绒衣。但她说过，她有好衣服，在箱子里放着呢；她们家四口人，她和妈妈爱闻汽油味，弟弟和爸爸不爱闻汽油味；昨晚睡觉，她把脚丫子踢到了妈妈嘴里……
她家住在我们一趟房的最西边。夏天走后门，冬天走院子里的旁门。我现在还记得跨过她家旁门后的感觉：院子里是沙土地，很干净，草刺也没有一根，南边是菜园子，西边是拖拉机站，非常的安静，但是，安静得让人心慌。她们家屋子里也很干净，靠北的红箱子很新，亮晶晶的，上面摆着花瓶和各式摆设。站在箱前欣赏时，小菲她妈，我们的老郎大娘总要慈祥地说：“别摸那箱子呀，那箱子上有油。”冬天的傍晚，他们家总是挂着皮门帘，不知是为了保温还是别的，厨房做饭的白蒸汽就在屋子里闷着，总要缓一会，才能看见老郎大娘。我一直不喜欢她家。最大的一个原因是她家园子里不种甜杆，不种西红柿——在我看来，这样的生活实在毫无乐趣可言。我们家，还有老宋家，小明她们家，虽说乱得要死，公鸡满天飞，到处都是鸡粪，过家家时恨不能把被抱到地上，可是，就是觉得心里踏实。
小时候不知道小菲为什么是后妈。长大了才慢慢搞清楚。小菲不但是后妈，还是后爸。她的亲生父亲是她母亲的姐夫。母亲生下了她。听说老郎夫妇多年没有生育，就将她包好放在了郎家门口。老郎夫妇很喜欢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小菲似乎得到了命运的恩赐。但是，大约她5岁的时候，养母病逝了。老郎娶了现在的大娘。郎大娘家是富农成分，因此耽误了婚事，是个38岁的老姑娘。父母相继去世后，她和弟弟一起生活。东北农村因取暖不便，住房不讲究，经常是老少同房。她的舅舅去了，训斥她：“你们这是个什么人家，炕头姐姐，炕稍弟弟……”她大哭了一场。很快就嫁给了老郎。不久，又生下了儿子，小名老偏——这是个昵称，据说他的头睡偏了。我们小时候干脆就认为这就是偏向的偏。老偏长得白白的，很俊俏，“老偏呐，别坐地上，看蚂蚁爬到屁股里！”我清楚地记得，郎大娘这样喊到。老偏是10岁上的一年级。
郎大娘高高的个子，眉目清秀，下巴稍长了些，穿得很干净，也很朴素，头上总是包着头巾。郎大爷大概比她大很多，满脸皱纹。都说“一房臭，二房香，三房进来当娘娘。”郎大爷是不是很爱郎大娘呢？好像不是。郎大爷和别人说郎大娘：“长得好像个大公骡子。”我老觉得这个评价，既离谱，又生动。听说，老郎有次从商店买了苹果让小菲在房后偷偷吃。
小菲毕业后，去了父亲单位上班，后来，认识了父母都不在人世的一个小伙子，结了婚，生了孩子。老偏也成了家，买了出租车，但是，险些被抢，吓得尿都撒在裤子里。后来，把车卖掉，给别人开出租，但很快，就没人愿意雇他了——他贪钱贪得太狠。一次他遇见了我的母亲，还自我检讨了一下：“我谁也对不起……”老郎大爷70多了，还在街上等活——给别人刷墙，这活不是一人干的，他总是表现得很积极，生怕人家嫌他老不带他。一次，我在街上看他穿着一身沾着涂料的工作服，骑着自行车。当时，我已经很多年没看见他了，但是，我还是认出了他。回家之后，我对父亲说：老郎会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的。小菲的孩子，非常聪明，学习非常好。小菲早已下岗，现在，在我们小城的火车站一带做鸡。
我家搬离那个地方很多年了，我也一直没有再回去过。我几乎不太可能再见到一些人了。但是，我发现，幼年的记忆是深刻的，在我的内心里，很多时候还能想起他们来，还惦念着他们的命运，这就是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其实，我是不喜欢传奇和离奇的情节的。我还是喜欢平凡的人，平凡的事，蕴藏着欢乐的平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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