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邻居的一些阿姨一度迷上了打毛被。就是将旧毛衣收集起来，送到加工处粉碎，然后絮成一床被子。但是，这要相当数量的毛衣。母亲兴致勃勃地到处收集着。终于，她发现了我身上的一件旧毛衣。它是深蓝色的，很柔软，穿起来也很舒服，冬天的晚上，我从外面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换上它。但它的确是一件很普通的旧毛衣，领子和肘部都已经磨薄了，有客人来的时候，都不能穿出来。于是，我很快脱下了它，把它扔在了母亲的衣服堆里。但是，忽然间，我对那件毛衣起了一点怀恋：它还留着我的体温，留着我从外面带来的寒气，咖啡的香气……可是，它就要消失了，只因为它是一件普通的旧毛衣，既没有见证过我的初恋，也没见证过我的特别的日子。它和我一起走过的，都是那些平凡的日子。我挽留不住它，也没有理由挽留它。只是，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家里养过一只白猫，养了好几年，大家都非常喜欢它，叫它“猫咪”。姐姐结婚时的全家福上，弟弟还抱着它，想必已把它当成了家中的一员。但我当时在奶奶家，一直对它没有太多的印象。后来，我们家从城北搬到了城南的奶奶家，猫咪也来了，尽管它还偷偷地回去过很长时间，但最终还是回来了，尽量地适应着新的生活。可是，它终于老了。它病了，不知是不是胃里长了什么，它吃不下什么，衰弱得连沙发都跳不上去了。我们那时也傻，为什么不带它去看看兽医呢？也许是不知道去哪里找，也许还是觉得，一只猫生病，没有人生病重要吧。一个春天的夜晚，我住的门房的后门被强烈的大风刮开了。我惊醒，妹妹从院子里走过来帮我关门，凄然的告诉我：“猫咪死了。”大概是半夜醒来，她发现猫咪已经僵硬了。我们就那样默默地看着在我们家几年的猫咪老了，病了，死了，就那样默默地将它埋了起来，我们的生活还是和每天一样，就象它没有来我们家时那样。
三舅不是我的亲舅舅，是母亲的叔伯哥哥，因此，相互的来往是有限的。每年正月，母亲要去他家探望他的母亲，姥姥来我家时，他也要来探望，其余就是婚丧嫁娶的见面了。我知道的他，大概都是在母亲的描述里，他年轻时怎样在众多的追求者怎样选择了现在的舅妈，如何有男子气威严地维护自己老母亲的幸福晚年。总之，在母亲的描述里，他是个受人尊敬的兄长，孝顺的儿子，受人尊敬的人。可是，我还未来得及真正太多地接触他，他就走了。
那是2003年的初夏，不到六十的他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接到电话后，母亲和父亲都匆匆去了，他们要在他家度过大约三天的时间，直到下葬。葬礼的当天，姐姐也会去。我没有成家，也不是他的亲外甥女，似乎没有必要。因此，那几天我和往常一样地去上班。周五的傍晚，我在站点等车，小街很安静，路边的松树散发出一种森凉的，清香的气息，西边的天空呈现出了夏日黄昏的宁静和柔和。第二天就是休息日，晚上我可以晚睡一会，卧床释卷，明天再洗衣逛街……心情是安适和愉快的。可是，我忽然想起了他，我的三舅，他死了，而我，还和往常一样地平静地生活着。我的亲叔叔去世的时候，我完整地参加了他的葬礼，留了很多眼泪，写了文章，大约四十天饮食难安，隆重地悲伤了一次。可是，同样的英年早逝的三舅的死，似乎于我是件太平常的事了。
还有一些老邻居。因为不是相处得那么密切，后来又因为搬家，失去了联系。只是后来偶然的机会听说了他们的死讯，总要难过那么一阵。对门的杨爷爷，邻居的王奶奶，都是这样。不全是为了这个人的死，主要是为了这个人的死与我的毫无关联。曾经都很熟悉，可是，只是一句“他（她）死了。”或者，再加一句“什么病？”也就完了，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了。
“毕业的时候，你要知道，有些同学，将是你今生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的，是这样的。虽说真正的友谊会保持终生，但是，我们不可能和所有的人都成为朋友，很多人，就这样萍水相逢，遇到了，又分开了……
生活的繁杂，岁月的流逝，让我们对很多东西的消失都麻木了，就任它们流逝，流逝，如流水，如落花，如朝露，如晨雾。只有在刹那的伤感里，我们才能意识到他们的存在，才能唤起一些珍爱之心。
这篇文章我不知怎样收场，因为我不知它的中心主题究竟是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平凡的已经消逝了人和事，想起了，有些伤感，它们和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些平凡的岁月，我们从来也没有真正珍惜过它们，只写这样一篇不成样子的小文，只写一次，该不算多余，不算过分吧。
后序
这篇文章在我心里很久了，可我一直没有写出来，这次写出来也是有原因的。
去年冬天我看了严文井的一本书。严文井是我童年时经常听说的一位童话作家，但他究竟写了什么，我并不太记得，这本书拿在手时，他已经过世。刘心武的书里曾描述过严老：他曾经说过“我登山从不求极顶。”“他一生写得慢，写得不多，但是写得典雅精致。”
他为一本书写了序言，那是西班牙希梅内斯写的《小毛驴和我》。这是本别致的书，书里只写了一头叫小银的小毛驴。这篇序言打动了我：
“有一天，它悄悄咽了气。世界上从此缺少了它的声音，好像它从未出生一样。
这件事说起来真叫人忧伤，因此西班牙诗人为它写了一百多首诗。每都在哭泣，每首又都在微笑……
是的，是悲歌，不是诗史，更不是传记。
小银不需要什么传记。他不需要什么传记。他不是神父，不是富商，不是法官或者别的什么显赫的人物，它不想永垂青史。
……
多少年来，它们当中的许多个，被蒙上了眼睛，不断走，不断走着。几千里，几万里。他们从来没有离开那些石磨。他们太善良。
毛驴，无论它们是在中国，还是在西班牙，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命运大概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你们流逝了的岁月，我心爱的人们流逝了的岁月。还有我自己。……”
……
我抄下了部分的段落。心里惦记着这头小毛驴。前几天，在书店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发现了这本《小毛驴和我》，我买了下来。也许是译文的原因，没有想像的好。也许是严文井写得太好了，我的期望值太高。不过也可以，是首田园诗，是颗柔软的心，热恋着西班牙乡村，土地，珍惜弱小和平凡，把一头小毛驴当成了朋友。这本书的前面登载着严文井的这篇序言。我又心潮澎湃地将其读了一遍，感慨万千，写下了前面的小文。
从此，我知道了一头叫小银的毛驴的命运，知道了严文井的心。在现当代文学史上，严文井从来不是什么大红大紫的作家，可他的这篇序言写得这么好，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总是有种感觉，这篇序言写得这么好，和他在文坛上的淡然和平凡，是有关联的。只有一些甘于寂寞和平凡的人，他的心才会善良又敏锐，才会启发我们珍爱那些平凡的事物。希梅内斯是西班牙著名的诗人，1956年获得诺贝尔奖，但最受一般读者欢迎的，却是这本短小的《小毛驴和我》，去亲近那平凡的生活，去发掘那平凡的美吧，那才是艺术的宝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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