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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古不泥
--------赵古泥和他的篆刻艺术
赵古泥(1874-1933),名石,字石农,号古泥。一生治印逾万,著有《拜缶庐印存》40卷,以及《泥道人诗草》一卷等。是近代著名书法家,“虞山印派”开派大师。
古泥自幼失去母亲,靠祖父在常熟西塘市经营小药店勉强读了三年私塾。因家境不济,只得将古泥送到邻村的一家药肆当徒工,并期望他日后能以此谋生。而古泥却对此毫无兴趣,常背着店主偷偷习字刻印,也因此常受到店主的训斥。据说有一次受训后,他竟负气跑到寒山寺要求出家,但方丈没有收他。
当不成和尚的赵古泥,只得在小药肆天天“撞钟”了。但一有机会,他仍背着店主习字刻印。其时村上有人倡仪比赛书法的活动,名列第一的有奖金,而倒数第一的也一样有奖,用意是鼓励后进。但是每届殿军都会下不了面子而羞于领奖。古泥第一次参赛,这殿军便轮到了他,他却全然不顾别人的讥笑,当众领取了这份别人认为很下面子的“鼓励奖”。不日再赛,古泥竟以出色的水平得了个第一。众人正在大惑不解,在旁的一位老者笑道:“我每天早起磨豆浆,总见他屋里还亮着灯,如此刻苦自励,这第一岂是侥幸得来的?”
大凡成功者,他们在性格、能力乃至出身、境遇等方面尽管各个不同,但志气的超常却总是惊人的相似。且大多在糼年即显端倪,难怪有“七岁定终生”的谚语。赵古泥家境贫困,成年后仍是家徒四壁,常常乞米借债。这在《泥道人诗草》中我们不难找到这样的感慨。我以为,当年的赵古泥,如果没有这样的志气和决心,要克服乱世的困顿、生活的艰辛同时又要在艺术上大有作为,那是难以济事的。
据传,两朝帝师翁同和因为参与“戊戌变法”被慈禧贬职回乡后闲居常熟,有次偶尔在一家装裱店见到署有自己姓名的对联,但近前细察,知是膺品。查问店主后获知是赵古泥所为。翁氏非但不怪罪,反而提出要见他一面。此后,富于爱才之心的翁相国又授以书学要决,还不断地给予鼓励和扶持。
拥有一流的技艺,未必就能成为一流的教练。但一流的老师,必须是一流的“渔夫”,而不是只管美味可口的厨子。结识吴昌硕之前,古泥受常熟李虞章先生的启蒙学习篆刻。李虞章先生也是吴昌硕先生的弟子。在他的调教下,加上古泥的勤学敏行,学习境况骎骎日上。这位乐施善教的李虞章先生非但不怕学生超过他,反而到处揄扬,还不失时机地将古泥全力引荐给吴昌硕先生,使赵古泥同样的也成为吴昌硕先生的弟子,这样的老师真是明灯一盏。能遇上这样古道照人良师当然是赵古泥人生学业的重要助缘了。
当然,机会只垂青有准备的头脑。诚挚谦恭、刻苦勤学的钻劲是机遇降临的内在条件、先决条件。吴昌硕先生的门下,已是“弟子三千”,但为什么出了那么多的“吴昌硕弟二”乃至“弟三”“弟四”,而真得乃师神髓者却是“知我者二三子”?以笔者揣度,赵子云、王个簃、诸乐三等人的材质决不在赵古泥之下,究其成就的高下,其原因还在于学习观念、学习方法的差异上。我以为,问题意识、研究精神、自主独立、批判扬弃的品性决定学习效益的高下。只有具备了这样特立独行的精神观念,才能产生创造性学习的行为和效果,才能摆脱师徒相授的负作用。我们如今通行的教育,也许一开始就颠倒了主从。所以入而能出者百无一二,甚至还造成了拷贝大流行,上演了“煮豆燃豆箕”式闹剧:一些猛批流行书风拷贝今人者,却不觉自已正拷贝著古人。所以我以为,应内在需要而生成的新理异态是神圣的,一切外求得来的依样葫芦是乏味的。“不由灵台,必乏神气”。
言归正传。昌硕先生见古泥才艺出众,料知此材可造,除了立言“要让此子出人头地”,又将古泥介绍到自己的好友、常熟大收藏家、诗人沈石友先生家里增广见识。古泥因此而得以饱览了大量秦器汉物、书画金石,眼界为之大开。还每年约定时间住到上海昌硕先生家中,得其面传心授。沈氏藏有名砚一百五十八方,大多为吴昌硕亲笔落墨,皆由赵古泥经意镌刻。古泥抓住这一得天独厚的机会,由此而进一步体味缶庐三昧。于是突飞猛进,尽得缶庐真传。(见图1赵古泥刻砚铭。图2“读不遍千古书,作不了天下事,识不尽海内人)
传统精神需要注入新生意识,才能重获生机活力。不论古人今人,妙在各具慧心。只有不甘为既有模式束缚,不甘为前人作奴役,才能成就自我。全面优化,秉持本色,继创一如,则学业与日俱进。偏而失本,学而不用,继而不创,皆病。
只有心高眼高然后才能手高。所以深得“缶庐真传”的赵古泥并不以此固步自封、裹足不前。而是自出机杼地将封泥、古匋、金文、汉砖等古文字的精华,结合书画的主客、揖让、阴阳向背等巧奥,对入印篆文别出心裁地作方圆、斜侧、长短、粗细、疏密、曲直等富含变化、生动多姿的改造。自创了一种参差错落、方园互用且富装饰趣味的印篆,又逐步在刀法、章法等方面建立起一整套“自家须眉”。赵古泥终于不负师恩,青出于蓝,别开一宗,创立了“虞山印派”。
古泥治印大气磅礴,与缶庐难分轩轾。缶庐治印,笔意和运刀的酣畅率意是其长,但在章法上却往往有失妥贴是其短。古泥敏锐地看出了这些得失利弊,于是他特别重视章法布局的探究,正如他的弟子邓散木所说:“赵子章法别有会心,一印入手,必先篆样别纸,务求精当……故其所作,平正者无一不揖让雍容,运巧者无一不神奇变幻。”
一般印家作多字印,常常以占地均衡作逐字整齐布置,状如布算子,往往有失平板。而在古泥手下却能厅趣横生。如(图3)“江南吴孟公诗书画印”、(图4)“花好月圆人寿”,通过虚实、大小、疏密、穿插、挪让、增损、呼应以及方圆、曲直、腾挪、离合等巧妙布置,使繁者不觉繁、简者不觉简,刚柔相济、巧拙互用,一如众星丽天、群峰争秀。难怪后来的杭州印家韩登安常常赞叹:“近世印人,唯赵石能得分朱布白之妙”。
秦汉古印因年代久远造成的残损,能给人以古朴含蓄的美感。但在当时印家中常常对残损持有二种截然不同的见解,反对者认为“汉印剥蚀,年深使然,奈何捧心而效颦”。不同的视点,就会有不同审美和不同境界的领悟。胆敢独造的赵古泥,不但继承了吴昌硕善用残损的奥妙,而且使残破不但成为一个治印的辅助手段,更是体现刀味的一种特殊技巧和调度全局的有机组成,使残处得神全,破中增虚灵。例如(图5、图6)一对巨印,“古泥”二字一虚一实,他利用残损,使虚中有实、实中见虚、虚实相生。另外,此印左右二边轻重悬殊,他别出心裁地在左侧厚边及“泥”字左上部施以富含刀味和节奏的残损,与“古”字右边残损取得了呼应,于是,化险为夷、化板为活,使规矩与灵动统一,化厚重与虚灵为一体。“赵石私印”四字印,左侧二字占地较多而份量较重,他巧用残损将“赵”与“石”二字连成一气,又将“石”字之“口”部左右上下四笔并为一个块面,以高山坠石之势,使左右二部于不平衡中取得了平衡。
古泥治印尤擅险中取胜。如(图7)“迦盦”朱文印,取法匋文, “迦”字尽管右下部靠边支撑,但其重心仍向左方倾倒,危若累卵。但看左侧“盦”字,却如古塔参天,安然屹立。顿使险情化解,稳如泰山。且二字一奇一正、一繁一简,留白丰富、意境深远。全印险中得稳,绝处逢生,令人拍案叫绝。另外,他又善破平板,化板为活,“鸟语花香”如(图8)一印,初看较为平实,但细观“鸟”“花”二字相向相合,而“语”“香”二字却相背相离,“语”字右靠,其“口”以粘边求稳实,“香”字破框欲出,暗喻题意,仿佛花香扑面,又如(图9)“周左季王子岁所抄书”、(图10)“金壶外史”、(图11)“华葆骏印”等,于平实中或有一二灵动之笔,或见疏密虚实变化,常常出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