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学家以为,梦是在一种特定的睡眠状态下出现的。那就是快速眼动睡眠状态,而这种状态又与大脑中一个叫“桥”的原始部分有关。因此,梦是一种低层次现象,在心理学上没有多大意义。但伦敦大学学院的神经心理学家马克·索尔姆斯却发现,与梦相关的关键组织其实就是腹侧被盖区,而这又与产生“渴求”情感的区域是同一组织。[1]
无独有偶,中国现代作家废名也有一部题为《桥》的长篇小说。当然,废名的“桥”也不是真正的桥,而同样是与梦相牵系的桥。这似乎与神经心理学家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呼应。或许是人类对“梦”有共感吧,“梦”是碎片似的,非连续的,废名的《桥》也随之呈现出“梦”似的结构与主题。《桥》这部长篇小说由一篇《序》和五十个相对独立的短章构成。这50个章节之间似断似续,若有若无,似乎有一种深沉的东西在潜隐着。这又与心理分析学之父弗洛伊德所说的“内驱力”相契。内驱力,是一股潜意识的强力冲动,它包括敌对心理和性冲动(后者包括性欲,但还有更为广泛的含义,涉及追求刺激和成就的欲望),它无需干扰我们清醒的意识就能影响我们的行为;它披着厚厚的伪装,只在我们的梦中出现。废名《桥》的松散结构中似乎就隐藏着这样一股强劲的内驱力。
小说结尾《牵牛花》里,细竹告诉大千,她自己的西瓜园里有一个西瓜,西瓜小时她在上面用指甲画了一个蝴蝶,后来西瓜长大了,蝴蝶也长大了。大千对细竹说:“细竹,我不像你留心我的南瓜,有一回我洗澡的时候倒留心了你那个蝴蝶,现在也不记得了。”蝴蝶在南瓜上成长,细竹在世界上成长,这似乎构成一重灰色幽暗的隐喻,南瓜成熟又会逝去,蝴蝶为细竹无心偶然地一画,但它也竟然会成长,有幻美的一瞬,但它终挣不脱随南瓜(舞台)而隐去的天命。难道人,美丽的细竹不就是上苍这神奇的一画吗?我不清楚废名是否也认为世界会像南瓜那样消失掉,但废名肯定以为美丽的细竹终也就像美丽的蝴蝶样难留。这应了中国的一句老话“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进一步揣测,废名或许以为,这个世界就是细竹的一个舞台,戏完了,舞台也就要撤去了。这就是一个“梦”似的戏局,终有醒来之时。梦醒即为人去,人去即为大悟。至此,我也方明白废名何以写“桥”,且写得如此深情。人生就是在桥上走,桥是断续的,时时有跌落水中的危险,人虽临此危险却终究执迷,他要走到无桥之时方能悟;人生就在梦中走,梦的惊幻,梦的碎裂,他不醒悟,他要梦醒时方知是梦,是一大空。
废名有关“空”、“无常”的思想受佛学影响很深,但这个有关“蝴蝶”的隐喻却更多转自《庄子》。庄子是以一个荒诞者的形象出现在历史上的,他的“梦”境与废名自有不同。《庄子·齐物论》: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如果说,废名的“梦”是无常的幻美,是悲情;那么,庄子的梦则是自适的真美,是逍遥。人在蝴蝶的梦中,与蝴蝶在南瓜的成长中,这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蝴蝶与南瓜俱在的成长,是成熟的美丽,却也是毁灭的深悲。细竹虽是这一美丽的创造者,却无法控制这一美丽,她不能像上帝,她只能无奈地看着美丽的逝去。庄子在蝴蝶的梦中,这却是另一翻境界,是一种“忘己”的逍遥。庄子追求“忘”,忘功、忘名、最后归于忘己。所谓的“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至人无己”,正是此意。忘掉功、名、己的世界,就是庄子一心追求的源初、浑沌世界,或者如现代哲学家所说的是现成社会的“异域”,是一种自然的真态。在这个世界中,人不再以我观物,从而避免生出我主宰万物的狂妄以及这主宰欲望无法实现的诸多烦恼。人换了一种心态,人也就是这世界的一物,物物融通,“以物观物”,“以物观人”,消解了物人、主客二元对立的紧张,世界复为大道通化中的一员。于是,庄子也像蝴蝶一样栩栩而飞,且在醒后难辨蝶、庄。这是一种更深的愿入大梦不复醒的沉睡。这是诗性人生、真美人生的极至。梦在庄子处真正成了沟连物我之桥,通向异域之桥,化解生死之桥。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庄子的蝴蝶也只是成为云影波光似的记忆,现代人已难见蝶之翩飞,现代人的的梦境已难有蝶之逍遥。希尔斯廷·格里姆斯利在《梦里梦外——工作与做梦的关系》一文中指出:现代人的梦更多地是一种梦魇,是被焦虑与惊惧异化的人生之折射。工作的影响正在渗入他们的睡眠[2]。作者为此讲述了两个现代文明人的梦。
一个是动物公园主管约翰逊的梦:
在梦里,他突然听到一种“喀嚓,喀嚓”的声音,黑暗中,一双燃烧着怒火的黄色眼睛正在熠熠发光。随后,一只500磅重的孟加拉虎鬼魅般地从暗处跳出来。这头野兽用巨掌给他有力的一击,将他掀翻在地。刹那的恐惧中,约翰逊知道自己会被狼吞虎咽地干掉。而后他被吓醒,心脏狂跳,血脉贲张。
一位发型设计师森特维尔女士的梦:
梦中,她正在给一位客户做发型的定型。然后,由于某个不清楚的原因,她跑出去做一件事,结果发现自己因为交通堵塞或者其他障碍而无法回去了。在余下的梦境中,她一直为无法返回而心急如焚,绝望地寻找回去的方法。但她终究无法回去。在类似角色的梦境中,也可能呈现出另一种结局:她终于回去了,但发现客户的头发已经变成了一蓬乱草。
第一个梦实际言说的是生存之畏惧,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以为,尚未而又不可逾越的死亡作为一种持续的威胁始终向人敞开着。“畏死”是此在(人)存在的一种基本现身情态。人的本质就是向死而生。但在日常生活中沉沦的此在却在死之前闪避了,从而成为一种非本真的向死存在。[3]故而,海氏的“畏死”可从一个正面阐释为泰然面对死之勇气。但人在日常世界中的沉沦,避死而在,却不能是积极的,它是人在现成世界对人之本真生存的遗忘。这种遗忘的根源就在于人性的异化,人被其职业,操作对象所扭曲。如第一则梦中,动物公园主管约翰逊的职业是驯兽,这本身就带有一种强烈的主宰、控制对象的色彩。既有控制,就有反控制的可能,兽与人就形成一种对立中的紧张。这紧张的日常世界就造成了人对“死”的遗忘,人已离其本真而去。
梦对人是一种唤醒,它复活现实中被压抑在深层的东西。它架起了一道梦与醒,死与生的桥梁。如拉什大学的卡特赖特女士即以为,梦是有价值的“情绪调节器”。但她进一步把梦释为重现生活中那些令人感到气愤、沮丧的事,则未免将梦当作了一面镜子,而有简单化之嫌。实际上,梦不仅仅是镜子、调节器,而更重要的是“桥”,是流动的生命之桥,是生命本真的直接映射。现实中“畏死”的遗忘,在梦中得以真实展现。但要注意,这种畏死,仍有太多的紧张,难以消化的死结,现代人在日常世界中的异化已难以克服的带入梦中了。这种异化是以对象化为本质,以专业化分工为表现形式。这种异化尤其体现第二则梦中。这一位为客户作发型的女士在梦中也操劳着她的职业,现代化的以对象化为本质的专业分工已成为阴魂不散的魅影,始终纠缠着人。无论是梦,是醒,都呈现出一种焦虑中的寻求。
梦何在?桥何在?苍天无语。
[1]
弗雷德·古特尔《弗洛伊德说对了什么?》,美国《新闻周刊》2002年11月11日一期文章,转引自《参考消息》2002年11月18日。
[2]
希尔斯廷·格里姆斯利在《梦里梦外——工作与做梦的关系》,美国华盛顿邮报2002年10月20日文章。转引自《参考消息》2002年11月18日。
[3]
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二篇第一章《此在之可能的整体存在,向死存在》,三联书店,1987年版。海氏以为,向死存在是人的本真生存状态,但死作为尚未又是作为一种不可逾越的可能,一种持续的威胁,始终向人敞开着,悬欠着。人畏死,但也向死而生。死,是此在向不再在此过渡,它并不能称作生命之完成,但在向死的存在中,生命也成为一种向着未来聚集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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