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5月,因参加央视一个节目的策划与撰稿,受节目组委派,陪同北京几家媒体的记者访问延安。出发日是一个艳阳天。摆渡车载着我们在首都机场停机坪绕来绕去,才到达将要搭乘的“运7”机翼下。和体形硕大的波音、空客相比,运7实在袖珍。狭长的机舱只有48个座位,我们一干人马,央视的两个摄制组,加上几家报社的记者,占了乘客的一半足。
机身小,动静却大,发动机轰鸣,飞机颠簸,搞得乘客格外紧张。经过近3小时的飞行,终于抵达黄土高原上空。但听广播通知,延安机场因沙尘暴关闭,飞机改降咸阳机场。
当掉头南飞的“运7”小心翼翼地降落在咸阳机场时,我们才松了一口气。有惊无险。咸阳一宿无话。第二天早上阳光灿烂。在疾劲的西北晨风中,我们鱼贯登上“运7”。几十分钟后再次俯瞰脚下一片黄土,只见峰峦叠嶂、沟壑纵横、梯田层层,绿云掩映,同行记者有人感慨:“悲壮,悲壮!”
延安机场位于市郊一片平川上。走下旋梯,情不自禁,两行清泪水到渠成。茫然地随大家上车,凝望窗外,双眼已不够用。农田、市场、教堂、街道疾速掠过眼前,宝塔山也终于落入视线。
咸阳耽搁半天,日程变得紧张。午饭后先到凤凰山勘察直播现场,接着参观枣园、杨家岭。记者们大多没来过延安,春光下的枣园草地翠绿、土窑苍黄,一对父子正为游人表演歌舞,父亲40多岁,儿子20出头,都是典型的陕北汉:一样的高鼻梁,深眼窝;一样的宽肩膀,高身材。他们唱一曲信天游,舞一段安塞腰鼓,尽情投入,旁若无人。一行人看呆了,鼓掌叫好喊“再来一个”。看我们真心喜欢,父子俩来了精神,一直到我们上车,还追在后面载歌载舞,送出好远。我问当地陪同的朋友:“点一次歌舞多少钱?”陪同回答:“给也演,不给也演。说是挣多少算多少,给个工作都不换!”
晚上当地为我们接风。席间宾主相互敬酒,我却早已心不在焉,本打算请记者们跟我回村看看,尝尝婆姨们做的陕北饭,但第二天要去富县和志丹,时间来不及了。善解人意的市卫生局司机小马问我:“你是不是真想回村?”我说“当然!”他推开碗碟饭也不吃了,说:“那咱走,我送你!”
我插队的石窑村距延安25华里。山路似乎还是原来的山路,川道却已变得认不出来了,汽车沿着延河蜿蜒北上,途经当年公社所在地河庄坪,昔日千倾田川已经变成长庆油田的一个福利区,一条整齐的街道,一栋栋漂亮的住宅楼,猛一看竟以为是都市。有道是30年河东30年河西,山乡巨变,河流改道,好容易才找到看上去已经面目皆非的村口。
正是晚饭后,天还没黑透。一群吃饱喝足的后生蹲在村头的树下抽烟闲聊,陕北少年多早沾烟草。见了生人,脸上堆着好奇。我走上去挨个儿问:“你大(爸)是谁?你妈是谁?”听见回答熟悉的名字,赶紧说:“叫他们,就说是北京来人了!”后生们鸟兽散时,我已在一个系红领巾的女孩引导下,攀上半山腰,寻到当年的大队书记杜修明家。
远远看见杜修明婆姨颤巍巍地在窑洞门口簸粮食,她居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苍老了许多。我上前叫了声大嫂,那婆姨楞了一下,盯着我象看外星人。我忙自报家门,说:“不认识了?”她辨认半晌,才一把拉住我,眼里流下泪来,头一句话就说:“你咋老成这号了!”杜修明寻声出来,脸上表情惊愕,慌忙地把我往窑里让,一家子儿子、闺女、媳妇、孙子,围了半屋子。大嫂二话不说,从衣柜里捧出一个衣衫褴褛、胳膊用铁丝栓着,鞋只剩一只,脸脏兮兮的塑料娃娃,说:“你看,这还是你给我们女子买的!”

杜修明夫妇和他们的小孙子
那一瞬间我吃惊之极,简直不敢相信!杜家女儿小时候非常漂亮,我们都很喜欢她。我工作不久,一次杜修明来西安开会,一个月只有18块津贴的我买了一个塑料娃娃托他带给女儿,转眼就是30多年。将一个被没有玩具的孩子时刻惦记着的玩具保存到现在,那得要怎样的上心啊!

如今杜家女儿也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儿,手里捧着妈妈玩过的娃娃,记得当年买这个娃娃,只花了两块多钱。我想,以后再来,一定再买一个娃娃,要最时尚的那种,送给她的女儿!
忙着春种的男人们陆续收工,当年的玩伴来旺、喜明、大莲和娃儿等闻讯赶来。彼此相认,十分激动。陕北习俗早婚,30年前的小兄弟小姐妹,如今都当了爷爷奶奶,个个孙男弟女绕膝。问起惦记着的老乡,闻知有的过得还好,有的年龄不大竟然已经故去!来旺说老村里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大部分都搬到了燕子沟的新村,所以不知道我来的消息。因怕耽误司机太久,赶着回城,没来得及去新村见更多的乡亲。

片子拍糊了。左起:娃儿、大莲、喜明、来旺
第二天从富县回延安,来旺竟在宾馆门口等我,非要请我吃饭。他说庄稼已经种上了,他比别人动手早,要不然大家就都来了。“节气不等人,你咋不多生些日子?”来旺真心地挽留。我说公差在身,以后一定再来。来旺告诉我,现在粮食吃不完,手上也有了活钱,家用电器基本置办齐了,还安了电话,“请你在延安最好的饭店吃饭都吃得起!”他得意地说。来旺还说,他和喜明、娃儿商量了,等什么时候闲了,“相跟上逛一趟北京,看你们去!”那口气,再不是当年那个填不饱肚子、因营养不良不肯长个儿的大嘴后生。
短短几天,走马延安、富县和志丹三地,汽车在绕着山峦沟壑的盘山公路上奔驰,那山,那水,那人,无不令人心动,也感慨多多。虽然日子比从前好过了,但一些当地百姓依然贫困。
说句题外话,今年5月,有同事带团访问延安,接待单位恰好去年接待过我们一行,还讲起“某老知青”寻访延安的故事——不小心在当地留下一段佳话,也是我与延安不解的缘分。
回北京后给来旺打电话,他儿子接的。我说:“告诉你大(爸),照片洗出来就给他寄。”用傻瓜机拍的照片,拿给同事和朋友看,说起回延安的感想,不管人家爱不爱听。特别是跟前两年回过村的炕友聊起来,更是没完没了,觉得留下不少遗憾:没有来得及去新村见更多的老乡;没有重游村口雕有佛像的“石窑”——我们村就是因它而得名的;也没有再爬一爬我们当年劳动必经的“大高坡”…
…
30年难以割舍的知青情结,就这样又被重重地勾起来,我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这种情结对于我心灵的震撼。还想再回延安——也许明年,也许后年,也许再过几年!
下图:2009年第二次回延安,给杜家外孙女带去的玩具娃娃。这是我那年春天在法兰克福一家商场买的,一个真正的洋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