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城
此文写于多年以前。我的39岁生日,是在病榻上度过的。一时间五脏六腑皆亮起红灯,每去医院检查,就像一个被弄到测谎器前的间谍,很是惶恐。
我自幼多病,身体经常莫名其妙地出毛病。小时候,曾被一位还俗的和尚算过一“命”。记得他摸着我的头叹道:“好一个灵秀的孩子!可惜,太灵秀了怕是寿数不足,过不了40岁的大限啊!”
当时,我不明白“大限”是什么意思。
长大成人,始终不曾强壮,到了中年,越发摇摇欲坠起来,体内正常运转的器官,剩下不到半壁江山。在39岁自认为病入膏肓的时候,想起和尚的预言,忽然就悟出了“大限”的含义,仿佛死神已经扼住了我的命脉。
我不信命,却无力与顽疾抗争。这一躺倒,就是整整半年。生病之初,尝尽苦口良药,身上千针穿孔,吃补品、练气功,试了无数时兴疗法,结果越是渴望健康,越是病态依旧,我的情绪坏到了极点。
那段时间经常聆听《病中吟》。在独奏二胡回肠欲断、幽咽微吟的旋律中辗转反侧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开始面对现实,试着想象生病的好处。其实,任何事物都有两面,并非人人都有花大半年时间去生病的福气。养病在家,至少不必日日骑车上班,省去多少劳顿,于是心中渐渐平和。
据说《病中吟》是作曲家刘天华在遭遇失业、丧父、贫困和疾病之苦时孕育而生的。虽然充满“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愁,但它不是一首悲歌,它承载着青年刘天华在逆境中挣扎和在困惑中觉醒的情绪;它燃烧着一个病弱之躯决心与痼疾与时弊决一死战的抱负;它升腾着作曲家渴望解脱苦闷的愿望和追求人生安适的理想。
《病中吟》也许给了我们这样的启示,一个人遭遇疾病,并非全是坏事,生病的状态最贴近人类的灵魂,一场罹患就是一次觉悟,它能给予病者健康人无缘领略的、最独特的生命体验。
我的读书习惯,在生病的日子里得到发扬光大,因此,读书多在枕上。久病不愈,最大的益处就是时间充裕。每天躺在床上,把平时想看而没空看的书统统搬来,一目十行地吞读,一摞读完,再借一摞。在疾病使我兀立人群的时候,幸有哲人大师做伴。那些日子,身体虽然空虚,肚里却沉甸甸的念进去不少杂货。当我能从床上起来的时候,眼神虽然越来越不济,心里却豁亮了许多。
渐渐可以在户外活动,我便放下书本,到光天化日下去消化。百般聊赖的时候,就用整整半天时间坐在阳光下,胡思乱想,或者什么也不想,看蚂蚁搬家,听秋蝉鸣叫。
记得有一次外出散步,看到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懒散地照在院子里,空气燥热。我发现成千上万的蚂蚁密密麻麻地聚集在路边,正在进行一场鏖战。蚁军将士们似乎无视人类的太平盛世,它们两军对垒,奋勇厮杀,使我想起在和平的旗帜下,地球上各个角落此起彼伏的战争。
散步归来再看战况,却见两道深深的车辙横贯战场。那场殊死搏斗已经偃旗息鼓,销声匿迹。方才骁勇顽强的蚁兵勇士连尸体都毫无踪迹。我没有想到,一辆偶尔驶过的汽车,竟然没商量地灭绝了蚂蚁王国这场本来可以持久进行的战事。
对于人类来说,蚂蚁实在是太渺小了。然而,对于整个宇宙来说,人类不也同样渺小和微不足道吗?
竞争是生命的本能,和平共处也是生命的本能。
对于生命来说,死亡不是目的,却是终点。在竞争中求共处,在共处中求竞争,这大概就是生命动与静、战与和的辨证。
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求之不得。疾病能缩短人的生命过程,也能使人变得冷静。在身体和心灵均已受过硬伤以后,除了渴望健康,我已再无更多祈求。渐渐地,就学会了自嘲,学会了阿Q精神,习惯了放弃,变得谦和、宽容,越来越好说话。凡人、凡事,能不在乎就不在乎,能不计较就不计较。把一些功利、实惠也看淡起来,息事宁人,情愿把好事拱手相让。于是,日益被一些人看不起,也日益被另一些人敬重。
当然,我自信这不是怯懦。享受生命,就不能有过多的奢望,“后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羡慕一切健康的人。在知道自己终生都不会真正健康以后,我决定“破罐破摔”,不再刻意养病,不再寻找灵丹妙药。与其对已经和灵魂融为一体的疾病耿耿于怀,不如与病为善,以一个病弱之躯,像健康人那样去生活。
后来才知道,我的这种原则,竟符合很时髦的“森田疗法”,平心静气、顺其自然,就能营造一个宠辱不惊的好心态。坎坎坷坷地走过半生,尽管早已被折磨得不再灵秀,却毅然越过了生命的大限,当年算命的和尚若是有知,该会作何想?
病中的阅读与思考,使我不断彻悟。有病更知生命的宝贵。久病之后,我比任何时候都热爱活着的日子。
我要好好受用日渐消瘦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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