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在列车上的记忆

那是一段久远的记忆，那是一趟南下的列车，那是一支浩荡的大军，那是一次悲壮的迁徙。

在那次中国石油开发的重大战略性转移中，脱下军装不久的新中国第一代石油人，刚刚战罢边陲的大漠荒原，他们又受命于国务院，在部长余秋里的指挥下挺进腹地。

无数年富力强的老兵们携家带口，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汇集四川，加入到会战的行列。那一次，一个小女孩跟随她的父母开始了她人生的第一次旅程。他们从大西北直驱大西南，斜跨半个中国。那时，小女孩4岁。

没有什么家当。两个旧军用床单打成的包袱，包着枕头被褥之类；一口旧皮箱，装的是换洗衣服，皮箱的盖子用锡皮补了差不多一半；一个旅行包，装着小女孩整个旅程的食物——一大包蛋糕和一些葡萄干；一个旧军用挎包和一个搪瓷缸子，挎包里装着这个家庭的全部非实物资产。对了，还有一个马口铁的大盆子，大概是小女孩的澡盆，后来，这个铁盆子兼职做这家人的饭桌好些年。    

随着列车哐当哐当不舍昼夜地前行，小女孩开始体验漫长的旅途生活。车厢里，那些相识和不相识的曾经的战士们亲切地坐在一起，正兴致勃勃地谈着他们共同的话题：家乡、部队、剿匪、赴朝、油田和祖国建设。家属们也操着南腔北调，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没有人搭理，女孩感到很无聊，独自在车厢里来回窜。车厢板上，有桃子般大小的一个洞，从洞里往下看，地面的小石子飞快地跑，女孩有些好奇，也有些害怕。

父亲的声音从车厢的那头传过来：“丫头，跑哪里去了？”女孩朝父亲走去。

父亲和大人们还在没完没了地说着话，声音时而高昂，时而低沉。父亲头顶上方的挂钩上，那个褪了色的黄挎包和白色的搪瓷缸子，始终不停地一摇一晃，一摇一晃。女孩再看她的母亲，母亲正和一个矮小的女人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女人看上去好象很难过。母亲见到女孩，问她饿不饿，并随手递给她一块蛋糕。女孩闹不清楚这块蛋糕是在火车上吃下去的第几块，总之，她吃腻了。女孩很不情愿地接过蛋糕，找到一处旮旯，趁大人们不在意，把它塞进了缝隙里。

列车终于在宝鸡暂停，人们开始激动和喧哗起来。高大的父亲抱起女孩，很快挤下了车。车站的广场好大，广场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女孩迫不及待挣脱父亲的怀抱，自己在广场上跑开了。

汽笛声开始响起，女孩父亲一只手拿着草纸包着的烧鸡，一只手抱着女孩回到了车厢。

列车依然哐当哐当地喘着粗气向前跑着，小女孩在父亲身边吃着刚买的烧鸡。车厢里很嘈杂，好象有什么动静。一会，有人过来了，东张西望、神情焦急，口里“小豆子”、“小豆子”不停地喊。女孩问父亲：“爸爸，谁是小豆子？”父亲答道：“爸爸不知道。”并一把拽住来人问：“怎么回事？”来人神情凝重地说：“老钱的孩子不见了。”“哪里不见的？”“宝鸡火车站。”父亲的脸色开始发白，下意识搂紧了女孩，女孩感到有点透不过气。“站上没有找过？”“找过了，没找着，这不，火车就开了。”“那你在车上找什么找？！找个球啊！”父亲火了，来人红着脸，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对父亲说：“万……万一……要是孩子……在车上呢?”父亲顾不上多说，拽着来人的衣袖就走……

许久，父亲回来了，垂着个头，把女孩搂在怀里，也不说话。女孩躺在父亲怀里，看着父亲那张绷紧的脸。母亲小心地问父亲：“怎么样了呢？” 父亲幽幽地说：“同车站、派出所取得了联系，让他们帮助寻找，哎——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老钱就跟傻了一样，她老婆一个劲哭，老钱还揍她，你说，三个孩子，哪里看得住！而且，他老婆还大着肚子。跑丢的是个男孩，五岁了……”父亲像是自言自语，然后，彻底无语。女孩在父亲怀里渐渐睡去。

女孩醒来的时候，又是一个新的早晨。金色的阳光投进车厢，给车厢增添了些鲜亮的色彩。

父亲和一个男人说着话，只听那男人神情忧郁地说：“我的小可怜，被我半道拉下了。”父亲说：“你也不能老让弟妹看着它伤心吧？！况且，越往下去，气温越高，你如何带着走呢？”男人点着头。他们的视线，不断扫向前排座位下面的那个和女孩家一样的大马口铁盆子。盆子用白布盖着，看不到里面装着的东西。列车停下的时候，男人俯下身拉出盆子。那个昨天和母亲说话的女人又开始啜泣，又听父亲对那个男人说：“让弟妹再看看，最后看看。”女孩好奇，也凑过去。白布掀起了一半，女孩看得清清楚楚：铁盆子里面躺着的，竟是一个死去的，不满周岁的婴儿。女人大哭不止，引来好些人，父亲赶紧盖上，扛起铁盆子就下了车，婴儿的父亲跟在后面，一起消失在远处。

女孩惊魂未定，扑在母亲的怀里不动弹。母亲告诉女孩，盆子里躺着的是个生病死去的小弟弟，孩子的父母还来不及去掩埋他就上路了，只好把他带上了火车。现在，父亲是帮助他们掩埋那个小弟弟去了。

列车又开始奋力地前行着，车厢里又有好些个蛋糕滚出来，有人问，哪里掉下来这么多的蛋糕？女孩心里比谁都清楚，可她不说话。

那趟旅行,小女孩在车厢里呆了18天。

后来，女孩再也不吃蛋糕。

后来，丢失的小豆子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那个父亲再也不提半道上掩埋的骨肉。

……

黑黑的石油，你到底沉淀了多少石油人悲壮的故事和波澜壮阔的人生在其中？

                                                   2006-11-12  22：50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