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仪式——读高一宜短篇小说《第一次喝酒》(附《第一次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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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高一宜小说杨柳岸 |
高一宜的这短篇小说《第一次喝酒》(原载于《西北文学》2018年五期)的内容,如小说题目所明确透露的那样,写了一个十几岁的青春期少女,和另一个稍大一点的男性童年玩伴,还有她父亲,三人聚在一起的一次喝酒行为。对于女孩自己来说,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喝白酒,并且此前她是“讨厌喝酒”的,那么她为什么要如此?
小说是以第一人称“我”来讲述,“我”是一个叫高轩逸的女孩。当她三岁姐姐十三岁的时候父母离异,母亲“和一个卖蘸水面的男人跑了”,她对母亲没有记忆,她的童年是和一个稍大她一点的城中村男孩“我哥”“一起长大”的,她可以说崇拜这个很社会的“我哥”,她在学校是个“学优品不兼”的学生,学习很好,但就是有点不符合老师的标准,有点叛逆,因为她“我从小跟着我哥混”,多少有点问题少女的意思。她还有个独居的酒鬼老爸,“特别是酒后,我不知挨了多少次打。”可以想见,一个单身男人,扶养着两个与前妻的女儿,大女儿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生活,小女儿正处于贪玩的年龄,除了在学校上学,就是和她的“我哥”在城中村玩得不顾家不回家,他一个单身男人,除了工作,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以酒浇愁成为女儿眼里的“酒鬼”,是可以理解的。从上下文来看,这个父亲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以上是这篇小说的故事背景。故事是发生在“我”十几岁时的一天,“我”接了一个远方的陌生人的电话,原来是“我”记事以来从未见过面的母亲从长沙打来的,她想让女儿坐车去长沙见一面女儿。可以想见,一个从小没妈的少女,突然有了个妈,应该是多少高兴兴奋又感慨。她已经领略了没妈的孩子的辛酸多少年了,她早先崇拜“我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有一个无比精明的老妈”。现在她也有妈了,当然会“心中混杂着慕名的快乐和伤感情绪。”当母亲在电话说要给她路费时,她说她有钱。突然有了个妈已经让她很多幸福了,她不再要求其它了。当然,少女的自尊自强和矜持的因素,也使她拒绝了母亲的钱,她有自己的生活,她是不会被母亲完全“收买”的,毕竟母亲还暂时是个陌生人。
突然有了个妈,她当然要和“我哥”来分享这个秘密的幸福了,所以她刚接无这个非常特别的电话后,立即去城中村找“我哥”。她是不能和爸说的,因为此前已经有过交待:“老爸很避讳我们提起一切关于妈妈的事情”。但去长沙的车票路费是很贵的,她认定“我爸是不会给的”,那么从哪弄到这么多钱呢?于是就有了小说一开头的那个场景,“我”去偷父亲珍藏多年来的那瓶酒。这是“我”和“我哥”此前商量好的主意,用偷父亲的酒去卖钱,然后去买车票。可是只有偷酒这个环节进行得顺利,当“我哥”拿着偷来的酒去走了好几个收酒的商店去“销赃”时,他们告诉他,这只是普通的西凤酒,没啥收藏价值,不值多少钱。这时候他不巧遇见“我叔”,也就是这赃物的主人,“我”的老爸。于是之后的情节就是,“我哥”对“老爸”把一切都“供认不讳”,而老爸呢,这时肯定也在想,尽管女儿与人合谋偷自己的酒,这行为本身不对,但他们的愿望是好的,女儿要去看自己亲生的妈,这么大的事,女儿不和自己说而自作主张自己弄钱,这也是他这个父亲不称职,没有对女儿有足够的关心所致,所以,老爸把这瓶酒也就物归原主,也相当于自己花钱买下了自己的酒,然后用“卖酒”的钱去买了车票,然后又买了些下酒物,然后他们就回到家,出现在“我”的面前。当然,这些情节,“我”是不知道的,而“我”呢,此时正在焦急地等待的是“我哥”,想知道他把酒是否卖出了预想的价格,拿到了足够的钱,而不是老爸。可他们却出乎意料地同时出现在“我”面前。这时的“我”是想不到,“我哥”已经“投敌叛变”,被老爸“收买”了。父亲还热情地对两个做了“坏事”的晚辈说“今天我们爷仨一起吃个饭吧。”要大吃喝一场的架势。当“我”把“我哥”悄悄拉到一旁询问时,他才说出了实情,并且指出事情的本质“高轩逸,我觉得你对叔叔的误解太深了。”
在之后的三人饭桌上,老爸拿出了那瓶西凤酒,讲了这瓶酒的一些事。这瓶酒是妈妈离开时留给父亲的,父亲一直舍不得喝。为什么呢?这是父亲重感情,珍惜当年的感情,这瓶酒就是他和前妻曾经十多年婚姻生活的象征,所以他把这瓶酒和他们的结婚证一起珍藏着。一是夫妻百日恩,十多年的共同生活肯定是有足够的感情的,但也可能是贫穷所致罢,他们无奈分开了。“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更多的情况可能是,每一个家庭都会有其幸福与不幸,幸福与不幸往往是相渗透相融合的,幸福与不幸福也是相对而言,这也正如酒,苦涩和甘甜是完全溶化在一起了,而生活这杯酒,也是幸福和苦难的复杂溶合体凝结而成的晶体。关键是家庭中那一对人曾经相爱过,有过一段相濡以沫的幸福时光。当然,还不谙世事或初谙世事的“我”是不会理解上一辈人或成人世界里的复杂感情的。老爸在饭桌上也诚恳地向“我”道了歉:“这些年我总喝酒,有时也误事……爸对不起你!”说完他给每人倒一杯酒,自己一饮而尽。而“我”呢,尽管此前讨厌酒,也还是接过来和老爸一样一饮而尽。这杯酒,是一个象征,是她接受父亲的道歉,也是她对自己误解误解父亲的反思,是她对过去岁月的告别,是她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是她成长的一个庄重仪式。
这篇小说,在其短短的三千字的篇幅内,以“第一次喝酒”为中心事件,描绘了两代人的生活,写了一个家庭十几年的历史,写了单亲家庭儿童成长教育问题,写了少女青春期成长叛逆问题,写了独身中年男人生存状态,写了两代人的代沟与勾通问题,等等。小说叙事方式新锐,在第一人称限视角叙述中,灵活运用场景调度、情节安排,使一个简单的故事展现出多面性复杂性多义性。小说的语言呈现出简捷、干练凌厉的语言风格,这种语言透露出新一代作家在思想上的新锐性,在展现生活内容上的丰富性和创新性。这篇小说的作者,作为陕西90后新锐女作家的高一宜,其父是著名作家高鸿,父女作家,已成公认文坛新佳话。正如作家高鸿在一些表现父女亲情内容的文章里,和高一宜在记录成其的散文中,可以看出作家高鸿对女儿文学成长途中的教导作用。当然,文学是个体心灵的手工作坊,其重要的是个体生命的独特体验和创造,所以,对于已凭实力走上文坛的晚辈作家的高一宜,我们还是更愿意看到她的独立性与叛逆性,正如她这篇小说《第一次喝酒》中的“我”所表现出的叛逆性一样,那是独立个性的追求,那是生命的成长。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再解读小说中的“我”与父亲的这一次喝酒,正如小说所写的,这是一次送别酒,她要去寻找自己的母亲,这里的母亲,如果加上写作意义,那么就具有了双重意义,既是现实中的母亲,也是一种象征意义上的精神上的母亲,父亲从她三岁把她养大快要成年,但他总不能依赖父亲,她要求自立,在小说写作这个意义上,她的象征意义上的母亲就是她的独立的文学追求,是属于她自己的文学世界。所以,我们可以认为,小说《第一次喝酒》,对于小说中的“我”来说,那是她成长的仪式,而对于写作者高一宜来说,这篇小说就是她写作上成长的仪式。
2018/12/1
第一次喝酒
高一宜
1
十几岁的我跌跌撞撞将父亲那瓶美泉酒抱出来的时候,蚊子伴随着闷热的夏风一同在我身边环绕。
他坐在天台上耷着腿,地下是无数已经燃烧殆尽的暗黄色烟头,水泥地上洇着白色的焦灰痕迹。
“跑挺快啊。”大概是听到我咚咚咚上楼的沉重脚步声,他顺手碾灭了正在抽的烟,冲我笑了笑。
“哥,”我抱怨他,“别抽了行不行,你知不知道一包烟要二三十呢。”说完三步并作两步在他旁边的砖头上坐下:“有这钱不如给我,你说是不?”
“我抽的便宜,没多少钱。”他满不在乎地摇头晃脑道。“东西给我!”他将我怀里小心抱着的一大瓶酒接过来,像捧起一只蝴蝶。
“哥!”我拿胳膊肘撞他,“就这瓶酒,真能值那么多钱吗?”
“你懂什么啊,”他嘲笑我,“还相不相信你哥了?”
“信,我当然信!”
“信就拿来!”
我哥不是“我哥”,他只是在这个逼仄城中村里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他有超凡过人的胆识,不学无术的性格,和一个无比精明的老妈。这方面我很羡慕他,因为我没有妈妈。我妈在我三岁我姐十三岁时和一个卖蘸水面的男人跑了,所以我从未见过她。这些都是我的酒鬼老爸告诉我的。老爸一喝酒就滔滔不绝地讲话,自己的英雄事迹转变了无数个版本,悲惨的被绿经历却没有变过。有时候我会怀疑我根本没有妈妈,但姐姐很确定。鉴此,我相信了他。
我从小跟着我哥混,意外成长成一个学优品不兼的“好学生”。班里的同学只知道我有一个混社会的哥,却不知道我还有一个独居的酒鬼老爸。老爸很避讳我们提起一切关于妈妈的事情,有时他会流泪,但大多的时候很暴躁,特别是酒后,我不知挨了多少次打。
2
我从没有窗户的小屋里走到昏黄陡峭的楼梯口收取信号,又从完全不符合建筑规范的水泥楼梯上走到铁门口,开始狂敲一楼我哥的门。
我们躲在晒满衣服的房顶,穿过女人的胸罩和男人的polo衫,晒衣服的电线一路拉到天边去,割裂了暧昧混沌的绯色晚霞。正是下班时刻,城市底层生活的人群褪去了写字楼里的光鲜亮丽,一下子涌进这座村子。我抠着不知谁的衣服,心中混杂着莫名的快乐和伤感情绪。
“我刚接了个电话,”我看着我哥,“那边有个女的,说她是我妈……她在长沙。”
我哥的脸上一瞬间浮出滑稽不已的震惊。
“她不是在杨凌吗?!”
“这不重要。我答应了这周去找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泪不知怎地突然沁出来了。
晚霞漫了开来,四周一片氤氲。
“那你怎么去啊?”他叹了口气。
“我妈要给路费,我说我有钱……”
“那你有吗?”
“哥,那你说咋办?这件事,我爸不会给的……”
说不清处于什么样的心态,我一直感觉自己很麻木,可当十几年素未谋面的母亲突然在电话上嘘长问短的时候,我竟哽咽不已,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我爸是个酒鬼,不可能给我钱,他甚至不知道一个青春期女孩该有什么样的花销才算正常。在他的眼里,我是不用花钱的。
那天晚上,老爸回来的时候家里的猫都睡下了,在尚有余温的电视机上盘成一团。我在自己被碎花帘子隔起的小床上躺下,一股熟悉又令人憎恶的酒腥味扑面而来。我悄悄掀开帘子,发现那个不算养活了我却给我栖身之所的男人,已经睡着了。
我在自己的小床上辗转难眠。那瓶美泉酒已经被我拿给我哥了,也许明天他就会用它换来我的路费,让我得以去遥远的长沙。
爸爸,我希望你不要喝酒,可是心中的滋味为何这般酸涩难言?想着想着似乎睡着了,朦胧中见老爸轻轻起来,在我榻前站了很久……
3
我哥的动作出乎意料地快。他不仅帮我买好了票,还准备了一千元现金。
“哥!”我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拍拍他的肩膀:“你真厉害啊!”
“这酒能值这么多钱?想不到啊!谢谢哥!”我太兴奋了,一个劲儿夸他,可我平时人来疯的哥却只挤出一个草草了事的微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感觉很不搭调。
老爸今天回来得格外早,手里还提着猪耳朵和肘子。我悄悄地探头,发现平日和他一起喝酒的酒友并未跟在后面。
“叔叔好!”我哥站在门边,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老爸却难得豪爽地笑了笑,双臂揽了我们:“今天我们爷仨一起吃个饭吧!”说着把院子里的小圆桌放了下来,一看就是要大喝一场的架势。
我悄悄把哥拉到一边:“我爸怎么突然叫咱们喝酒啊?他就那么喜欢喝酒吗?找不到人竟然要我陪他喝!——我不喝!”哥脸上显出少见的严肃表情,他喊我的全名:“高艺轩,我觉得你对叔叔的误解太深了!”
“我有吗?我只是很怕他。”
“昨天我拿着这瓶酒,我们都以为它很贵对吧。我走了好几个收酒的商店,他们都说这只是普通的美泉酒,没什么特别的,窖藏时间也不长,没啥收藏价值。”
“那这些钱是哪来的呢?”我深感诧异。
“我碰到了你爸爸,他认出了这瓶酒……其实,钱和车票都是他帮你准备的呢。”
我们倆像做错事的孩子回到桌上的时候,老爸拿出了那瓶熟悉的美泉酒,看着我似乎想致个词,又有点难为情:“小轩,这瓶美泉酒,是你妈走时留下的,我一直舍不得喝。如今你要去找她了,爸爸把它拆封了,给你送行吧!这些年我总喝酒,有时也误事……爸对不起你!”老爸说完抹了下眼睛,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自己先干了。
我讨厌喝酒,却还是接过来一饮而尽。那酒的味道辛辣又醇香,由喉咙一直沁到心里。
凉风习习的夏夜,三个人围着简陋的小桌敞开心扉。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想到生活将掀开新的篇章,心中无比地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