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宜短篇小说《换手》《精短小说》（讽刺与幽默）2015年第3期

                                换手

                            高一宜

    夜是静的，黑得实在。拴着锁的木门梗着脖子，似不堪沉负，发出哀哀的喟叹。一股凌厉的风携着树叶向院子逼来。窗户虚掩，锦榻旁的香炉中香饼徐徐燃烧，袅袅地打着旋，屋里氤氲着一团浑浊的气体。榻上的男子轻轻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忽然，窗外黑影一闪，一道寒光已逼在眼前。男子双肘用力，人已在榻顶。看剑时，深深陷入榻中，剑柄颤悠悠地晃着。好悬！刺客见行动失败，顾不得拔剑，风似地去了。男子紧随其后来到院内，右手一甩，两颗铁蛋箭似地射出，遁向黑暗深处……隐隐地听见远处一声惨叫，那人看来已经中弹！哼，没有人躲得过他的追魂散，没有。中弹者一般不消三刻便亡。没有解药，江湖谈之色变，闻风丧胆。

    出于好奇，他来到那人身边，想弄清刺客是谁。谁知就在他欲掀起黑衣人脸上的遮布时，刺客一跃而起，寒光一闪，直取他的性命。一切发生的太突兀了，他猝不及防，但觉脖颈一凉，一股鲜血飞溅了出来……他喊了一声，惊鸿初定，才发现自己还在床上。

    一场恶梦。这样的梦，不知为何总是重复，令他很难淡定。男子披衣起床，度出门外。已是深秋的夜，寒意渐浓。星星密密麻麻地钉在天幕上，审度着人世间的一切。都说有因果报应，他不信。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滥杀了多少无辜？他都记不得了。岁月的积怨像垒木一样愈积愈沉，初时尚有悔意，后来便麻木了。这脑袋，怕是迟早会被仇人取走。只是他坚信，这世上能取他性命之人，尚未诞生。

   男子叫谢一萍，江湖人称草上飞。一萍幼年丧父，随母四处流浪，以卖艺为生，阅尽人间百味，惯看世态炎凉。母亲在一个严酷的冬日遇到一伙歹徒的袭击，连惊带怕，一病不起。记得那一年他刚十三岁，草上飞为了给母亲看病，求了许多人，没人愿意相助。母亲走后，他从此便没了根基，像根水里的浮萍，随风飘落。他找过许多店铺，希望给人家当长工，店家看他瘦骨伶仃的样子，极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走了。冬日的残阳冷凄凄地铺在他清瘦的脸上，凉瓦瓦的，没一丝生气。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他感觉又冷又饿，一阵阵眩晕。街道上氤氲着一团诱人的味道，香喷喷的，令人无法抵挡。随着脚步来到一家酒馆前，里面高朋满座，猜拳声声，刺激着他的耳膜。他扶着旗杆，身子软软地往下拽，努力抓住才没有跌倒。这时一个酒客猛地冲了出来，冲着石阶一阵狂吐。那人吐完了，睁着猩红的眼睛看着他笑。“小叫花子，几天没吃饭了吧？嗯？吃了……它！——哈哈哈哈哈！”酒客指着自己刚才的呕吐物一阵狂笑。一萍感觉血往上涌，他攥紧拳头，挺起身子准备与他理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倒在地上。店小二看见是他，大声呵斥着让他滚开。他蔫蔫地离开了，每走一步都觉得心在狂跳，空气不够用。没多远便是另一个酒家，客人酒足饭饱正欲离开，一个妇人看见他可怜的样子，拿起桌上没吃完的半块饼子递给他。旁边的大黄狗冲着他呲牙咧嘴，呜呜地低吠。店小二看见了，一把夺了饼扔给大黄狗，抄了根棍让他赶快离开……

   往事如风，不堪回首。后来他立志习武，师门中他天资聪颖，脱颖而出，深得师傅真传，特别是轻功十分了得，飞崖走壁如履平地，江湖人称“草上飞”。他被逐出师门有两件事：一是他横刀夺爱，拆散师弟云中游和师妹小燕子的姻缘；二是师父突然暴亡，他无法为自己洗白罪责。草上飞心里是有怨的。他喜欢小燕子，却在小燕子的盈盈笑语中记恨得发了狂。师傅的死他真的很无辜。但师门不这样认为。

草上飞被逐出师门后，很快便被黑道鹰犬收买，成为江湖最大的祸害。师门弟子立誓要除掉他。奈何草上飞深得师傅真传，功夫十分了得，无人能敌。特别是那致命的“追魂散”被他赋予毒性，没有解药。还有他那把无影剑出神入化，令人眼花缭乱。许多英雄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命丧剑下了。他嗜血如命，出手迅疾，不留痕迹。来无影去无踪。死者亲属告上官府，草上飞能言善辩，每次官司均因没有证据而不了了之。

   夜黑得有些蹊跷。往日，即使再黑的夜，也能看清外面的墙壁，如今感觉都是混沌的一团了。更声已是三报，他抖了抖精神，准备出去练剑。撑了想坐起来，却感觉身子有些软。今夜的香有些艳，这是他喜欢的味道。不如再躺一会吧，等墙面泛白的时候再起不迟。只是刚才那梦，令他心有余悸。下意识地摸了一把，剑在身边，凉凉的。这把无影剑据说是白起将军留下的。当年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后来秦昭王令他再次出征，他认为时候不到，称病拒绝领命，结果就是用这把剑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据说这把无影剑过一段时间就要用血祭它，要不颜色就会灰哑，夜里低低幽鸣。

   香气太浓了，沁人肺腑。最近老是做恶梦，疑神疑鬼，神情都有些恍惚了。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不如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吧。

   “——刷！”像一阵被风摇落的树叶，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出于本能，草上飞一跃而起，沉重的肉身不是贴上屋檐，而是还赖在床上。一道寒光划出美丽的弧线，直取他的首级。搁在往日，他早已拔剑出鞘，在对手落剑之前化险为夷——无影剑从来不是浪得虚名。可是今天他感觉到了诧异——他中毒了！有人在香里下了毒，想置他于死地！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同门师弟云中游。尽管他一身黑，尽管他蒙着面，每个动作都再熟不过了。昔日的好兄弟竟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这是他不愿意面对的。小燕子之死，也是他不能面对的。

   “——看剑！”对方一声暴喝。无影剑在手，动作却慢了半拍，“咣当”一声，剑跌落在地上。

   与无影剑一同跌落的还有他的右手！云中游见师兄尚有反抗之力，知道已丧失了最佳刺杀时机。不过砍掉他的右手，从此江湖再无“无影剑”了，也算是大功告成！乘追魂散还未出手，云中游一阵风似地消失了。

   血如泉涌。顾不得疼痛，他忙给伤口上撒了些龙骨粉，撕了床单缠上。要怪就只怪这臭名昭著的迷魂香，自己现在才醒悟！草上飞一阵懊丧。此香只消一更光景，闻之者便会四肢无力，武功尽失。这种香自己应该分辨得出来啊！奈何他们做了手脚，加了他喜欢的味道。奶奶的。

   屋里的搏杀早已惊动了护院的家丁，大家一阵追杀。铩羽而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院内的灯火照亮了天空，东方亮起了熹白。草上飞忙让人请大夫过来。大夫看见断了的手掌，吃惊非小。

   “接好它，要什么尽管说！”草上飞脸色煞白。强忍着疼痛，豆大的汗珠从两颊滚了下来。

   “……这，恐怕……”大夫看着断臂，不知所措。

   “少罗嗦！能不能接好？老子全凭这只手，接不好，就拿你的血祭我的无影剑吧！”草上飞怒喝道。

   “大爷，小的倒是想，只怕没这本领啊。——您另请高明吧。”大夫唯唯诺诺，浑身颤抖。

   “滚！耽搁了老子的时间！”草上飞飞起一脚，大夫吓得缩成一团，屁滚尿流。

   几天后，草上飞的手臂疼痛倒是减轻了些，可怜那只手已经变黑，成一团烂肉了。

   难道，英雄一世，就这么谢幕了？

   不行。即使花再大代价，也要把这只手接好。

   遣使出去的人陆续回来，带回了好消息。

   手可以接好，只是这只烂手不能用，必须是鲜活的手。

   这个倒不难。每个人都有手，剁一只不就好了？

   要长得好看的，对得起自己这条胳膊！草上飞说。

   手取回来了，是个赶考书生的。可怜那书生因失血过多，几天后竟一命呜呼。当然，这些都不是草上飞关心的话题。

草上飞关心的是这只手能不能活。

   “保证保证，长好了跟您的手一模一样，嘿嘿。”接手的大夫收了大礼，自是十分卖力。

   几个月后，那手还真长好了。只是颜色有些白，细皮嫩肉，与粗壮的胳膊实不般配。咋看都不像是亲生。奶奶的。

   那手吃饭做事都没问题，只是拿重的东西软弱无力。找来大夫查了一遍，说缺乏锻炼，慢慢就会恢复力道。草上飞等不及，提起无影剑来到后院，想重操旧戈，没想到那手连剑也举不起！

   奇怪的事儿接连发生，这只手不会舞剑，却无师自通地写字画画。要知道草上飞大字不识，更是对四书五经毫不精通！

   这事惊动了周遭的人们，纷纷前来围观。州府巡视听闻此事，觉得好奇，宣草上飞一见。厅堂上，众目睽睽之下，草上飞笔走龙蛇，顷刻一幅泼墨便跃然纸上。

众人齐喝：“——好！”

   草上飞也觉得太不可思议。连日来他是厌恶这只手的，白生生的，像女人的纤手，掂不得重，舞不得剑。如今，看它在自己的跟前龙飞凤舞，倒觉得十分可爱了。自己一介莽夫，半生下来，做梦也未曾想到，会跟笔墨打上交道。

   “当真没念过书？”州府问。

   “回大人，小的出身贫寒，当真没有念过一天书。”

   “也没学过书画？”

   “小的不敢谎言——不曾学过书画。”

   正当州府等人感觉不可思议之时，外面传来鸣冤之声，求州府大人主持公道。

州府看时，外面竟跪了十几个人，都是鸣冤的。

   “有何冤情，仔细道来。”

   “大人，那谢一萍乃江湖大盗草上飞。他作恶多端，殃及无辜，身负多起命案，逍遥法外，求大人主持公道，为民除害！”

   “谢一萍，他众人告你滥杀无辜，可有此事？”州府咄咄逼人，盯着谢一萍。

   “大人，刁民逛言，万不可信。你看小的这手无缚鸡之力，哪是捉刀舞剑之人啊！”

   州府看了看他的手，那手白皙细嫩，绵软无力。

   “这……”州府抚须沉思，难做决断。

   草上飞见州府陷入困顿，甚为得意。突感手心痒痒，有一种强烈想要写字的冲动。

   “大人不必与这帮刁民纠缠，坏了我等雅兴。来来来，我为大人写一幅书法共赏如何？”未等得州府回应，草上飞已笔墨飞舞，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这是一幅洋洋洒洒的自诉书，历诉草上飞多年的罪状，条理清楚，铁证如山。

   众人均看得目瞪口呆，草上飞不识字，自然不知纸上写得是什么。见众人愕然，还以为他们在钦佩自己横溢的才华呢！

   “真是恶贯满盈，不打自招！来人，给我拿下！”州府一声大喝，草上飞束手被擒。

   州府命人宣读草上飞写的诉书。

   草上飞听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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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一宜文学简介

    高一宜，女，1998年生于延安。8岁开始发表作品，12岁加入陕西省作家协会，14岁加入中国散文学会。已在《诗刊》《钟山》《长城》《美文》《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海外文摘》《西南军事文学》《绿风》《绿洲》《延河》《延安文学》《少年时代》《少年文艺》《少年月刊》《精短小说》《陕西诗歌》《陕西日报》《西安晚报》《华商报》《三秦都市报》《渤海晚报》《牡丹晚报》《文化艺术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100多篇，作品《感悟生命》荣获第二届冰心全国青少年文学大赛铜奖；《辣椒熟了》荣获《时代文学》杯全国征文比赛优秀作品奖；《看天黑》荣获全国青少年记者杯文学大赛优秀奖及第二届鲁迅青少年文学奖等；《贫瘠的狂想》荣获第十五届中国少年作家杯征文大赛二等奖；《雾霾》荣获“漂母杯”全球华人征文大赛优秀奖；《紫阳水色》荣获《西安晚报》征文大赛二等奖；《我的狂想曲》荣获《中国语文报》《语文世界》《作文指导报》、中国写作学会联合举办的第十届“作文指导杯”大赛二等奖；《走出去》荣获由陕西省作家协会、陕西少儿文学院、西安市教育局举办的“陕西省第一届成功杯中学生作文大赛”特等奖。作品入选《2013年陕西文学年选》散文卷及诗歌卷。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和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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