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好运气》《绿洲》2015年第1期

好运气

高 鸿

一

我的邻居王先生在报社工作，中了一笔两万元的彩票，大家都去恭贺。

这次打了个翻身仗啊！

可不是。邻居很高兴。

嫂子这下该换副眼镜了吧？咱哥可是水深得很呢！这次小露一手，怎么样？恭贺的人把脸转向了女主人。

偶尔露峥嵘，偶尔露峥嵘。邻居脖子上扬，眯起眼睛，脸上罩着喜气。

哼，他就是踩狗屎行大运，瞎蒙上这么一回。女主人撇着嘴，不以为然地说。

瞎蒙？你试试看？邻居有些愠怒。

也就是运气好。明天你再去买，如果还能中，我就信。

买就买。说不定这一次是20万呢！

两千万也不一定。前天报纸上说，一个人中了两个亿呢！邻居的朋友附和着。

就是，要是中了两个亿，老子就大发了！房子、车子，想要啥就是啥哩。

美得你！女人挖了他一眼。

那是。哥们喝酒！明天开始，咱啥也不干，专门研究彩票。邻居说。

哟，还真把运气当成本事了！女人撇撇嘴，晃晃头，去厨房弄菜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邻居把赚来的两万元全买了，结果再没中奖。他不服，又拿出两万元，还是不中。

妻子跟他闹矛盾，吵得很厉害。邻居灰溜溜的，日子一团糟。

 

其实上面这个故事跟我今天要说的事没有关系，之所以拿它说事，想证明一句老话，那就是运气别当本事用——那不是本事，真的。

然而生活中就是有人不信。我的同学楚燕就是这样的人。

 

二

楚燕引起我的重视，并非上学的时候。那时候楚燕还是一只丑小鸭，身高不足一米六，屁股大，脸盘胖，油烟（雀斑）多，声音细细的，说话像蚊子哼哼。眼睛是楚燕的亮点，有些像赵薇。可惜她不会打扮，配了个硕大的眼镜，样子就很滑稽了。还有她的衣服总是有些另类，颜色是清一色的旧，又宽大，松松垮垮，扑扑闪闪，把身材搞得更难看了。这样的女孩得不到男孩的亲睐，私下里我们一帮男生开玩笑，经常拿她开涮。哪个人不幸被楚燕配了对象，就会很尴尬。可不是吗？想象一下都觉得别扭呢。也许是自卑吧，她有些不合群，一个人喜欢躲在教室里胡写乱画，抑或仰着头思考问题，呆愣愣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我们常常就笑场了。楚燕一开始还有些莫名其妙，后来就知道了，明白大家在笑她。楚燕喜欢看书，书包里经常鼓鼓囊囊，放的都是小说。她理科不好，经常在数学课堂上看小说，被老师把书没收了呢。我们知道楚燕的父亲是《北塬日报》的总编，家里书多。老师打电话到家里，楚燕的父亲就把书房锁了起来，不让女儿再看书。听说父亲后来给她请了家教，可是楚燕的数学依然不好，高考的时候，她还是落榜了呢。

楚燕落榜后去了父亲所在的报社，被照顾安排在采访部做记者。按说写东西是她的长项，楚燕的作文怎么说还过得去，有那么点想象力。记得楚燕的一篇作文被老师搬上了讲台，写的居然是个爱情故事！大家就笑，笑得嘎嘎嘎的，浑身乱颤。老师低着头目光越过眼镜片盯着我们，说有那么好笑吗？我们不明白他的宗旨，面面相觑之余，不由得把目光转向楚燕。楚燕脸憋得通红，一副无辜的样子，大家于是又笑，哈哈哈哈。老师说别笑啦！再笑都给我出去！我们就不笑了。记得那篇文章的主人公叫“鬼鬼”，我们于是叫楚燕为“鬼妹”。鬼妹鬼妹鬼妹！开始的时候她不知道叫谁（人傻，脑子总是反应比别人慢半拍，没办法），后来知道了，还冲着我们一笑。嘿嘿，那傻样，至今让人忍俊不禁呢！

这样的人物去了报社，当仁不让地成了大家取笑的对象。不过碍于她父亲是总编，大家不会像我们那样放肆。社里那几个大学生，更是不把她搁在眼里。常常是，有什么脏活累活，都会交给她干。这鬼妹——呃，就是楚燕——工作倒是蛮吃苦，可是她做的几次采访王主任都不满意。王主任是我的邻居，前些年曾买过彩票，这个你知道。一次，邻居不无忧虑地对我说，她连一条短消息都写不好，还怎么能在报社待下去呢？唉，你说这女子傻乎乎的，能弄个啥么！我说那你得帮帮她呀。王主任说怎么帮呢？他一个大姑娘娃，让我手把手教她么？她爸是报社总编，不知道自己女儿是啥货色么？把女子弄到这儿，明显是瓤人哩么！我说正因为楚燕她爸是你们领导，她才能进报社。比她本事强的人多了去，咋就没这个机会呢？所以你还得提携她。王主任说凭什么呀？她爸又不多给我一分钱。我说你帮她，她会感激你的。她感激你，她爸也会感激你的。王主任说呸！她爸也是秋后的蚂蚱，马上要退了。唉，你说这女子，被我训斥多次了，可就是不长进。说实话，要不是看在她爸的面上，我都想赶她走呢！

看来楚燕在报社的日子真的不好过啊，我想她此生注定不会有出息了——她真以为能靠她父亲消停一生么？这傻妹子！果然不出所料，不久，楚燕的父亲退居二线，楚燕就被辞退了。

楚燕被辞退后便窝在了家里，听说整天都在看书，看得见了人都不知道打招呼，成了真正的书呆子了。我们一帮同学觉得她可怜，便想约她出来聚会，谁知这丫头死活不愿意见人，弄得我们都不愿意同情她了。

然后就是楚燕到南方打工的消息。大家都替她捏着把汗：你说这么懦弱的一个女孩去了南方，她能干啥呀！

 

三

开始的时候还有人提起她。这鬼妹，是死是活，也没有信息。后来大家都忙，也就将她忘了。忽一日，同学拿着一份《小说月报》，上面有一篇小说《送礼》，署名是楚燕。因为文章后面有作者简介，说楚燕生于陕西北塬。——该不会是咱的鬼妹吧？同学一脸促狭的笑。不会不会，肯定不会。你用脚想一想，鬼妹连一篇通讯都写不好，能写这么长的小说吗？即使她乱七八糟地写了，也发表不了的，何况这是《小说月报》呢。同学说我想也对。不过咱北塬出了这么一位作家，也是值得骄傲的事。我连连点头称是。

后来，我们便陆续在全国大型文学杂志上看到楚燕的文章。说实话，这个楚燕还是很有才华的，语言是那样的灵动而富有才气，文字中散发着女性特有的忧郁而婉约的气息。“她感情细腻，文笔很细腻而不甜蜜，有一种大气在里面。素朴的外表下有着冷峻的态度，有一种看透人心的力量，读着读着有时让你背后直发凉。与这些冷峻相辅相成的是，楚燕的小说往往还有些热度，而且这种热度或温馨往往就是小说的核心内容，你能从字里行间窥得几许温暖，因为，那些细腻、敏锐、质感丰盈的笔触划过的地方，留下的不是忧伤，倒是温暖。这种对于日常经验的精细温暖的叙事中，凸显出了楚燕对于特定时代伦理文化的温良打量，但是在这种温良中又透视出某种深入骨髓的人性悲凉。”（这是我在一本著名的评论期刊上看到的关于楚燕小说的评论）。可惜北塬大了，楚燕在哪里，我们并不知道。

然而最令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小说月报》百花奖颁奖仪式上，我们看到了那个楚燕。虽然在图片上，但那个楚燕的确就是这个楚燕，真真切切。

楚燕获奖的那篇小说叫《爱情来过》，里面的主人公叫秀秀。秀秀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孩子，从小性子就倔。她爱上了自己的老师，然而老师却欺骗了她，使她怀孕，但并不打算娶她。秀秀很伤心，于是就来到了县城，漫无目的地在河边游走，被路过的林老板发现，带到工地上打工。打工的过程中，秀秀发现林老板是个非常不错的人，于是两个人就相爱并结婚了。林老板非常喜欢秀秀，给她买了很多新衣服，秀秀的婚礼也办得很排场。但新婚之夜，林老板发现秀秀不是处女，于是愤然地弃她而去，秀秀苦苦哀求丈夫，得不到原谅，伤心欲绝，找到欺骗自己的老师准备报复，结果老师被秀秀捅了几刀，秀秀因故意伤害罪被逮捕了……

这篇小说写得非常感人，读后令人深思。小说发表后曾引起争鸣，网上有很多相关的评论，褒贬不一。但总的看来，赞扬的声音还是占主导地位的。评论家说楚燕触摸了那个年代的疼痛，回归了一代人的记忆。这也是小说能够获奖的主要原因。

 

——怎么可能呢？傻头傻脑的，居然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同学轻轻地摇摇头，显得那样难以置信。

肯定是雇枪手写的。我敢保证。要不就是靠她的美色，或许早就跟主编睡了呢。楚燕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别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吗？我的邻居——报社新闻部王主任愤愤不平地说。

不管怎么说，楚燕是咱北塬人，要不要在《北塬日报》上发个简讯？毕竟，这百花奖是全国性质的，咱们不发，省城的报纸肯定会发的。我说。

——不能发。这是原则性问题。小韩你听我说，一定是有人弄错了，让这个傻丫头上台领奖呢。唉，你说这楚燕也是胆大不知羞，你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场合，是你去的地方吗？

我说就是的就是的。弄不好会成为一个笑话呢。主任拍着我的肩膀说，所以说呢，这个消息咱《北塬日报》不能发。坚决不发！小韩呀，咱就等着看这丫头的笑话吧。

然而这次消息我们没发，国内的媒体却纷纷报道了楚燕。南方的一家媒体甚至把她评为“华语文学传媒年度最佳新人奖。”颁奖典礼上，楚燕还是那个傻呼呼的样子，我们都替她着急——万一弄错了呢？而报社新闻部王主任则坚持认为，这此将会闹出更大的笑话——不信咱走着瞧！

笑话没有闹出来，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姑娘的动静越来越大起来，好像都成了中国作协会员，好像去了鲁迅文学院，好像成了路遥文学院的签约作家……这一次，我的邻居王主任有些忿忿然了。——呀呀呀，这也太离谱了，太不像话了嘛！

我的同学也跟在一旁叹息，说唉，这女子就是运气好，拦也拦不住呢！

运气是暂时的，不能当本事用呀。我看她还能红多久！楚燕那水平，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明白吗？——她连消息也不会写呀，怎么能写好小说呢？小韩，我敢肯定，她不久就会黔驴技穷，销声匿迹的。

王主任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为了弄清事实的真相，不让北塬人跟着蒙羞，王主任派我到省城去采访楚燕。

 

找楚燕倒不难，去作协创联部一问，就找到了她的踪影。创联部主任听说我是北塬人（我没好意思说我们是同学，我是真的怕丢人显眼呢），连说楚燕是继路遥之后陕北的骄傲！办公室的其他人也用一种欣喜的目光看着我，似乎我就是楚燕，是值得崇拜之人。我笑而不语，心想要是你们知道了楚燕的底细，一定不会再这么看我了。求求你们，放过这个鬼妹吧。

从作协要到了楚燕的电话，我打了过去。电话上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说话像蚊子叫。我说楚燕你知道我是谁？她说我猜不出来。我说我是你的老同学呀！楚燕说那你该是小韩吧？声音比刚才明显高了一截。我说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住在哪里呢？楚燕说没做什么呀。我这样的人，除了写作，还能干啥呢？我说你现在哪里，我去看看你吧。电话沉默了几秒钟，楚燕说你要是忙，就算了。我在这里租的房子，不好找呢。我说那到作协来吧，我在门口等你。楚燕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四

作协门口就是老树咖啡，我找了个靠近窗口的位子，静候鬼妹的到来。

这个位置真不错嘛，去作协办事的人及出来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远远地，楚燕便来了。还是那个胖乎乎的身段，邋遢的衣服。硕大的眼镜后面，一双大眼睛在四处张望。

嗨，楚燕！我在老树咖啡二楼靠窗的位子坐着呢。我看见你了，赶快上来吧。我拔通了她的电话。

你几时来的？来西安有啥事呢？也许是刚上楼，楚燕有些气喘。

没事就不能到你们省城了吗？——我纯属瞎玩，顺便想见见你。怎么样？好风凭借力，你混得有滋有味，风生水起啊。

没有，瞎混呗。楚燕浅浅地笑着，样子比过去大方了很多。

这些年，你发表了不少文章呀。我开门见山地问。

瞎写呢。你看到了吗？她的眼睛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切！都成名作家了，得了那么多奖，还说是瞎写——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这个你知道的。

没有。真的是瞎写呢。楚燕扶了一下眼镜，端起咖啡轻轻地吹了一下，然后嘬了一口，一只手在嘴巴上搧了搧。

切！还是那傻样儿。我心里嘀咕着。就凭这副德性，能写出那么多作品来么？神啊，饶了我吧。

听说你都成了专职作家了，每天都在写作吗？

没有。哪能呀。楚燕傻乎乎地笑了。

那，除了写作，主要做什么呢？

当然是看书呀。每天都有看不完的书呢。

都看些什么书？准备考试吗？想想她连大学都没考上，要混个作家，得弄个文凭吧。

没有。考试干嘛呀？

那你每天看书干啥呀？外面阳光多好，出来走走也好。还有作家不是需要体验生活嘛，你不深入民间，如何写出动人的文章来呢。面对楚燕，我觉得自己一直有一种优越感。

哦。看书就是喜欢，习惯了。我看的书可杂了，文学方面、哲学方面、历史方面、美学方面，等等。反正只要有用，我都看呢。

文学方面你看谁的书？鲁迅？巴金？茅盾？老舍？

鲁、郭、茅、巴、老、曹当然要看，但不仅仅是这些呀。

《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还有张爱玲、三毛，应该都是你们这些小女人喜欢的吧？

没有。这些作品，中学的时候早就看过了。我现在主要阅读外国文学。苏珊·桑塔格、保罗·奥斯特、安妮·普鲁、特雷西亚·莫拉、玛丽·达理厄塞克、艾丽斯·门罗……等等，我都喜欢。

一连串的外国人名字，说实话，我都没听过。

有本洛什么塔的小说，你看过没有？我想难难她，就找了一个自认为比较生疏的作品名字。

你是说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吧？这本书你也喜欢？

恩，也罢了。我不喜欢读那些没有名气的作家作品。

纳博科夫除了《洛丽塔》，还有《普宁》、《微暗的火》、《说吧，记忆》、《阿达》、《透明》、《劳拉的原型》等作品。纳博科夫作品的中心主题是以各种象征手段表达艺术本身的问题。表面上，《防守》描写下棋，《绝望》描写谋杀，而《斩首之邀》是个政治故事。实际上，这三部作品都在议论艺术，而这些论述才是理解全书的关键。当然，他最流行并引起争议的小说，便是《洛丽塔》。这些，你都喜欢吧。楚燕似乎一下子找到了知音，一反木讷迟钝，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起文学来。

恩。也罢了。我喜欢琼瑶和海岩的作品呢。不能让这丫头牵着走了，再走下去就丢丑了。我赶紧把话题转了过来。

哦，他们的作品适合拍电视剧。

是的。喜欢的人很多。我觉得应该让台湾人参加茅盾文学奖，那琼瑶肯定会被评上的。

楚燕这次没有接话，而是捂着嘴笑了。

你笑啥？

没有。呵呵，我们不谈文学了，好吗？

恩，也行。我们随便聊聊吧。楚燕，结婚了吗？

还没有。

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你呢？

我小孩已经三岁了。

挺快的啊。

不快。我们班的同学，大部分都结婚了呢。

找我有事吗？是不是想加入省作协，那边我有熟人呢。楚燕似乎对这个不感兴趣，便转移了话题。

不。这辈子可能与作家不靠边呢。

那你来，就是为了同我聊聊天么？

是啊。老同学么，关心一下你吧。

哦，时候不早了，我下午还有个研讨会要参加，可能要失陪了呢。

你去吧。我也告辞了。这是我的名片，记得回北塬联系我。

好的。楚燕冲着我淡淡一笑，摇着肥硕的屁股下楼去了。

这鬼女子。唉。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有些惶惶的失落。这个时侯，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王主任的电话。

咋样？见到那个傻妞了吧？

见到了，她刚走。

你揭穿她的把戏了吧？哈哈哈。王主任笑得很敬业。

什么把戏？你是说她发表的作品吗？

是呀，你这次去省城的主要任务，不就是为了这个么？副刊版面已经给你留好了，就等你披露楚燕的文章呢。我想咱《北塬日报》这次一定能放个大卫星，让作协的人都傻眼儿，哈哈哈……

 

五

省城回去后，那篇稿子我觉得没法写。王主任说你不要被她文字表面所呈现出来的东西迷惑了，说不定那都是她剽窃别人的呢。我于是把楚燕的几篇主要作品里的片段在百度里搜了一下，都是与她相关的链接，没发现什么破绽。

就这样，时间又过去了好几年，我们没有再见面，但是关于楚燕获奖的消息却越来越多。楚燕成了文化名人，大学荣誉教授，甚至去国外参加一系列的文学活动，等等。终于，她荣获了代表青年文学最高成就的“新叶文学奖”。王主任哑然失笑，边摇头边说，小韩呀，我敢保证：这一定是本世纪中国文坛最大的一个笑话呢！说不定这丫头就是运气好——运气！有些人，鸿运来了，拦都拦不住呢。

就是，我也觉得楚燕靠的就是运气，要不就她那水平，还能得国家级大奖，鬼信？

就是。反正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