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之间的关系,本来是亲密无疏的。女儿是娘心尖上的肉,她看着我从襁褓中一点点长大,给我精细的呵护和营养。对母亲的依赖曾经是我的唯一。我迈出的每一步,都能给她带来巨大惊喜,以致在更多的时候,母亲都失去了自我。她辞了自己的工作,忘了自个的爱好,专心专意地为我打理一切,仿佛女儿便是她生活的全部。这样的日子在小学之前是其乐融融的。母亲乐于奉献,我亦为之陶然。在她的心中,我永远是一个快乐的乖乖女,兴时翩翩而飞,恼时号啕大作。母亲揽我入怀,稍作抚慰,我便会破泣为笑,泪光尚在闪烁,却不知为何而悲。母亲的怀抱是那样温暖,有着神奇的魔力,成为我宁静舒适的港湾。日子在一天天走过,我的身体也跟着拔高,继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作业,没完没了的考试,以及每个女孩青春期都会遇到的烦恼——才发现,增长的不仅是年龄,我的脾气也在跟着长大。面对母亲重重叠叠的唠叨,我会射出冰雹般的冷箭,密密麻麻地将之覆盖……唠叨不见了,母亲的脸上闪着泪花,清汪汪的。一股发泄后的空虚使我震颤,我终是不忍心看见她这般模样,那密集的皱纹,散乱的白发,哀戚的表情……我的心一阵紧缩,逃也似地离开家里。
我不知道这团浓雾何时开始酝酿,横亘在我们母女之间的阴霾挥之不去,使我迷茫无措。
全副武装地回到家里,母亲已做好了我最喜欢吃的东西,和蔼地要我用餐。母亲的柔情能融化钢铁,我的盔甲在瞬间土崩瓦解,一团暖暖的云朵蒸蒸而上,温馨红润。母女间的话题从外面的天气到一天的见闻,丝丝缕缕,升着温度。然后不知谁的声音高了起来——大概又是因为学习,争吵如同一团细而杂乱的麻线被迅速扯开,拉长,缠紧。剪不断,理还乱。空气开始坚硬而稀薄,我们因为缺氧而面红耳赤。剑拔弩张之际,我会重新披上盔甲,亮出锋利的獠牙将丝线咬断,留下空气中微震的磁场像冰雹一样纷落,重重地砸在我们的心上。时间在一瞬间被凝固,心一阵锐痛。我仰头,吸气,拼命将泪水拽回眼窝,而后嘴角上翘,对着怒火中烧的母亲弄出一副微笑,然后装出没心没肺的样子。空气中像是被泼了一盆水银,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光怪陆离。我不管这样会有什么后果——我不管。灵魂在这一刻很难归位,我已经找不到自己。我的大脑出现短路,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来吵架的原因了。
其实原因非常老套。母亲反对我看小说,影响学习。我的生活被唠叨覆盖,耳膜生出一层厚厚的茧子。母亲被激怒了,唠叨变成了呵斥,甚至是词不达意的谩骂。母亲希望极端的行为能够拯救我悬崖勒马,使我束手就擒。她想到了去找工作,或回娘家小住,或去父亲的单位躲避一阵,却终究舍不下女儿一个人在家,几天后又回来了。日子周而复始,我们的周旋丝毫没有胜负,陷入旷日持久的僵持中。
僵持中雾霾会愈积愈厚,闪电雷鸣倾然大作。母亲在雷电中颤抖着身子,像初秋第一片被扫进簸箕的枯叶,在寒风中凄凄瑟瑟。这个时候她会选择夺门而去,似乎真的绝望了,在无边的黑暗中漫无目的地疾走。母亲的悲哀疲惫而绵长,潮湿苦涩。泪水侵润着干裂的嘴唇,母亲的思绪非常纷乱,于是坐在椅子上想让自己清醒一会。起风了,楼宇的窗户开始逐渐黑暗,路上行人稀少,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匆匆而过。孩子睡着了,头耷拉在娘的肩上。一阵暖意突然袭了上来,母亲似乎觉得这个孩子便是自己的女儿。多少次,也是在这样的夜晚,母亲一个人抱着我匆匆行走。母亲突然有些内疚,深刻检讨自己,觉得十分可笑。女儿毕竟还小,还不懂事,这样子和她赌气,值得吗?
鼓足勇气回到家里,我已经进入梦乡。母亲替我掖了掖被角,呆呆地站在床前看我。我知道,很多时候,母亲就是这样子看我的。母亲说我睡觉的姿势很可笑,四仰八叉,憨态可掬。
也许这便是生活,是每个少年成长的必由之路。我们在争吵中一天天长大,学会忍让,学会克制,学会体谅父母的良苦用心。也许这样的生活便是千千万万家有儿女的缩影——当青春期遇上更年期,年龄的代沟势必会撞出火花。火花烂漫,照耀着我们前行。在磕磕碰碰的撞击中,我们懂得了人生的设计,懂得感恩,懂得爱;懂得如何把那团雾霾化作彩虹,让母亲的脸上绽出笑颜。(E)③
高一宜,女。1998年4月15日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作协会员。曾在《少年文艺》《少年时代》《少年月刊》《美文》《散文百家》《散文选刊》等期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作品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