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手擀面

高 鸿

春节的第二天我便离开妻子，准备回到单位。妻送我到大路上，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马路上全是雪，疾驰而过的汽车裹着雪粒砸在脸上，生疼。妻红艳艳的头巾在冬日的苍茫中显得异常热烈，白色的热气在眉毛上凝成了冰霜，一丝淡淡的怨艾在眸子里闪烁，热辣辣的，能把雪融化。简单的行程堆在路边的雪地里，显得很刺眼。妻望着焦躁不安的我眯眯地笑。车来了，她很紧张，见没有停，就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把蒸蒸的热气哈在我的脸上，调皮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已是日当正午，妻说要不先回去吧，吃了饭再走。我摇摇头。妻说你等着，我给你做饭去。不一会她就来了，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面条，连汤带水的，香喷喷地直钻鼻子。我接过碗后刚扒了一口，一辆白色的中巴就停在眼前。上车后走了很远，见妻还站在那里，红艳艳的头巾在风中飞舞。

一路上都在思念那碗面条，记忆中那是我吃到的最可口的面了，可惜没有将它吃完。一路上心情很复杂，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来。下了车直奔厂区，一片萧条之色，冷凄凄地透着寒意。家家的烟筒里冒着热气，洋溢着热情的气氛。节还没有过完，人们是不会轻易离窝的。

和妻相识三年了，单独在一起的日子却没有几次。妻是独生女，在家里享尽富贵，没有人会相信她会跟着我受苦，结果她不但铁了心，连娘家的兄弟也带动起来为我家干活，想扭转这贫困地面貌。妻爱笑，不管说什么，未开言先闻笑声，像极了聊斋里的婴宁。为了我们的婚事，被父亲关在屋里好长时间。三年来，她奔走在两个村子之间，把我的父母当成了自己的娘亲，羡煞了一村子的人；三年来，我默默的关注着她的一言一行，像观察一个与我无关的人，因此我们之间甚至连最基本的接吻都没有过。新婚之夜，当最后一批客人离去，两个人紧紧地搂在一起，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单位离村子约一百多公里，我每年能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麦收的日子在一起呆了七天，每天天不亮就下地，晚上回来往往都十二点多了，人累得连饭也不想吃，头一挨炕头就睡着了。几天下来，身子软得像面条一样，浑身起了一层皮。妻好像不知疲劳似的，每天都很兴奋，有用不完的劲。父母争着向我给她表功，说祖上积了德，娶了个贤惠的媳妇。妻听后就眯眯地笑，目光热热的，能把人灼化。

陕西人爱吃面，以面食著称，有几十种做法，在全国享有盛名。“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吃一老碗biangbiang面喜气洋洋，油泼辣子少了嘟嘟囔囔。” 自由就喜欢吃面，没有白面，母亲就用玉米面给我们铲扁扁，后来流行吃钢丝饸饹，吃得人肚胀胃疼，每日却还是离不了。订婚的时候妻来到我家，中午的时候姐姐让她擀面，想试一下她做饭的手艺。妻没有推辞，三下五下就和好了面，用毛巾蒙了，然后做汤。不一会，一盆又细又长的捞面端了上来，一筷子捞不到碗，又筋又细又绵和，入口柔滑，口口生香。母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姐姐在一旁赞不绝口，我一口气吃了三碗，意犹未尽，才发现妻还没有吃。她说自己不饿，说只要我说好吃她就高兴。妻子做面的本领于是在村里传了开来，谁家来人过事，都要叫她去帮忙，妻能把面擀得像纸一样薄，切得像丝一样细，泡在锅里怎么煮也不糊，吃在嘴里不用咬就能咽。从此，每隔一段时间不吃她做的面就心慌，想的时候能流出口水。

有一段时间妻因为怀孕，跟我住在了单位。因为婚后受了苦，所以她平时很是节俭，一针一线一袜一块旧布头——她什么都舍不得扔，也从不给自己买衣服。那时由于工资都比较低，常常是一月赶不上一月，但妻总能把饭菜调整的尽量可口。每天一顿手擀面，每次吃饭她都是先尽我吃饱，说她不饿，然后弄些面汤随便泡些东西吃。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很高兴，她说她吃什么都长肉，不像我，越吃越廋，得增加营养才行。妻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我的身上，像一位母亲一样地关照着我，柔柔地衾着我不受伤害。

记得有一次我得了急性胃炎，被送往医院后刚打上吊瓶就昏了过去，醒来后看见妻已是哭得泪人一样。后来她说你要是醒不来了我就不准备活了。我说你说的尽是憨憨话。她说真的，这世界上我除了牵挂自己的父母，你现在是我最亲的亲人, 没有你我就活不了。由于生病，我什么也不想吃，妻于是回去做好了面条给我带来，我吃得满头大汗。我问那看病的钱是从哪借的？她说哪也没借，是她平日里省吃俭用攒下的。我的眼睛于是便模糊了。我知道，每月一百多元的生活费，要攒五、六百元钱得多长时间！

单位的同事都知道我爱吃面，也知道妻子的面条做得好。于是原本在食堂里的聚会往往便放在我家里。妻挺着臃肿的身子在那里擀面，擀一会用手锤锤后背，擀一会用手锤锤后背。大家都建议妻子开一家面馆，说他们天天去吃，妻笑了。有一次，我挑开水时不慎把腿烫伤，并且烫得很厉害，躺在床上不能动，连大小便也不能下楼。由于伤口感染化脓，这一躺就是一个多月。那时妻正在怀孕，大腹便便的样子，腿都肿破了，很是笨促。她每日里除了挑水，还给我擀面吃。看着她艰难地进进出出，我心里很难受，可又一点办法也没有。要知道我们是结婚十年才有的孩子，妻视肚里的小生命比她的命还重要，而我在她的心目中又是那样的举足轻重，她唯一觉得不重要的就是她自己了。

后来，妻还真的开了家小面馆，每天人满为患，生意兴隆。可没过多长时间就关门了。每天起早贪黑忙到深夜，月底一算帐，连房租也包不住。我说你心太善，一碗能分人家两碗，有的人吃了不给钱，你也不硬要。面馆本来就是小本薄利，这样咋能赚得了？妻笑了，说那我就在家里给你做面吧，只要你喜欢吃，我给你做一辈子！